《白海棠和韵二首》
《白海棠和韵二首》史湘云
史湘云
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
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
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
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
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
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
探春等七人组结诗社,宝玉偏忘了通知史湘云,“自觉心里有件事”,经袭人提醒后,决定打发人接她来,说“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正说着,给史湘云送鲜果的宋妈妈回来了,说:“问二爷作什么呢,我说和姑娘们起什么诗社作诗呢。史姑娘说,他们作诗也不告诉他去,急的了不的。”可见,史湘云作为大观园诗童才女中一个重要成员,是不可缺少的。正如第二十一回,当湘云、黛玉、宝玉、宝钗四人在一起,“正难分解”之时,脂砚斋评:“好!前三人,今忽四人,俱是书中正眼,不可少矣!”第二十一回明宝钗之不可少,此回则明湘云亦不可少。
脂砚斋又评:“湘云,诗客也,前回写之,其今才起社后,用不即不离闲人数语数折,仍归社中,何巧之笔如此。”
湘云来后,宝玉“把始末原由告诉他,又要他看诗”。李纨因说道:“且别给他诗看,先说与他韵脚。……”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里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众人道:“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到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了我们。”一面说一面看湘云所和两首。这一段叙述,以有力的反衬,突现湘云之作不同凡响,接着,众人一见湘云和韵,果然“看一句,惊讶一句”。脂砚斋又评:“二首真可压卷,诗是好诗,文是奇奇怪怪之文,总令人想不到,忽有二首压卷。”可见全书构思布局之奇巧周密。
鉴赏湘云《白海棠和韵二首》,当注意以下几点:
首先,湘云虽然是保龄侯尚书令史家后代,出身金陵世勋,但是,当她出生之后,家世却已衰落,因此,她的别号叫“枕霞旧友”,含有对昔日繁华的眷顾,蕴藉一种沧桑之感。加之,“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从小失去父母,是湘云一大不幸,因而她的生活与性格中存有许多冲突、矛盾。例如,她曾寄居贾府,受到贾母史太君抚育,且长期有这位姑祖母的关照和喜爱,可是,一回到家中却没有什么温暖,“父母双亡谁为娇养”?“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又如,她有良好的文化素养,智慧才华突出,“锦心绣口”,锋芒毕露,可是,却因“家里嫌费用开支大,不肯雇用针线活上的人,她只得白天黑夜参与干活,“累的很”,才华受到压抑,比不得园中其他姊妹。由于以上缘故,且因她从小同宝玉等人亲密无间,与袭人情同姊妹,所以,她对贾府,特别是大观园,充满向往与依恋。每次来时,兴高采烈,去时,依依不舍。她的天性,只有在大观园中才得到充分的发挥舒展。你看她,一到贾府大观园中,同丫鬟们玩耍,天真烂漫;着宝玉衣冠,活象个男孩。有时喝酒行令,大喊大叫;有时斗韵联诗,岂肯让人?她同香菱谈创作,与翠墨论阴阳,文华富赡;她食腥膻,“锦心绣口”,“是真名士自风流”;她醉眠芍药,香梦沉酣,还吟颂“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岂止“巾帼而须眉”(二知道人语)?恰便似一派魏晋名士与文人的豪爽、真率。“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她的性格,给人一种特殊美感,令人喜爱。然而,当她一旦离开贾府,踏上归程,情绪马上低落,兴尽愁来。甚至尚在大观园中,只要一提家事,便兴味索然,吞吞吐吐,无人处,眼圈都红了。又令人可悯。但是,湘云毕竟是坚强的,她面对现实,沉着冷静,承受着压抑,从不轻易表现自己的悲哀。真率、豪爽、旷达中,潜藏着严峻、挺拔和坚劲,令人可敬。
第二,湘云的思想、命运及同宝、黛、钗的关系。
“十年前”湘云寄养贾母身边,与袭人“同在西边暖阁里住着”,她与宝玉从小亲密,两无猜忌。这种亲兄妹般的关系,没因离府回家而淡薄,每来大观园,两人很自然地往一块儿聚。正因为这样,他俩的亲密,引起钗、黛等人注意。例如,她因给宝玉梳了头,竟引起袭人的“醋意”,宝钗就是从此开始对袭人有好感的。又如,因为有个“金麒麟”,也同宝玉的是“一对儿”,便恼了黛玉。可见,钗、黛二人对湘云、宝玉的关系相当敏感,湘、宝的关系亦已到了爱情的边缘。“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湘云对人们所提防的内容,尚未经意。这就是湘云的单纯和豪爽。
钗、黛二人中,黛玉心中没有城府,小性儿很快刺激了湘云,两人因有磨擦。宝钗其人,城府颇深,她内蕴外朴,以退为进,赢得了湘云的信赖。湘云道:“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有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甚至说:“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有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可见其对宝钗之亲近。由于出身、教养,加上同宝钗的亲近,湘云在思想上受封建礼教影响比较明显。你看她,虽然没有劝宝玉去考举人进士的,却认为“也该常常的会会这些为官作宰的人们”,并说了些所谓“仕途经济学问”的“混帐话”。这正是宝玉与她“生分”的原因。
湘云的婚姻是值得注意的。正当她同宝、黛、钗一起,“难以分解”之时,传来家里给她定亲的消息。“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许配何人,曹雪芹没来得及展开,然而,“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她的婚姻应当是如意的。可惜,好景不长,“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令人痛惜。由于命运与身世,她同黛玉的感情又是相通的,“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就是明证,湘云道:“咱们两个,虽父母不在,然却也忝在富贵之乡,只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事。”两人共同吟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之绝唱。这“寒塘”句,当是湘云命运的象征。
第三,作为大观园诗童才女的重要一员,曹雪芹对史湘云的刻画,侧重于突出她的兴致,以区别于探春、宝钗、黛玉等人。例如,湘云“巾帼而须眉”,同探春颇为接近,然而探春能觉察到荣华掩盖下的衰败症候,愿为振兴家门而奋力,“才自精明志自高”,同湘云颇为异趣。其次,湘云谈“仕途经济”,同宝钗比较接近,然而宝钗作为封建淑女“可叹停机德”,同湘云有质的不同。再者,湘云从小父母双亡,遭际悲苦,与黛玉命运甚似,然而,黛玉之孤高、执着,与湘云迥异。曹雪芹笔下的史湘云,不同探春之突出其“才志”,不同宝钗之集中“才德”,亦不同黛玉之侧重“才情”,她是“才兴”的代表。
你看她,秋爽斋白海棠和韵,“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里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突出一个“兴”字。藕香榭作菊花诗,连贾母也说“是他有兴头,须要扰他这雅兴”。芦雪庵联即景诗,她“扬眉挺胸”,简直是在“抢命”,哪肯让人;雪里咏红梅,她“用铜火箸击手炉”;群芳夜宴,她“早和宝玉三五乱叫划起拳来”;醉眠芍药,香梦沉酣,口里吟着“泉香而酒冽”,无一不是突出这个“兴”字。她不仅自身兴致勃勃,而且以高雅兴会,感动他人。例如,“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引发了黛玉的“偶兴”;又如“凹晶馆联诗悲寂寞”,她同黛玉二人,引起了妙玉的“高兴”。这个“兴”字,是史湘云离开家中,开笼放雀,到大观园,如鱼得水,那种心旷神怡,个性舒展的表现。这个“兴”字,同魏晋名士的“兴高而采烈”相通,也正是“盛唐诸人,唯在兴趣”与宋代“诸公”,“不问兴致”(严羽《沧浪诗话》)之分野。
《白海棠和韵二首》均系寓兴写情之作。其中第一首,豪情跌宕,兴会淋漓,似作者湘云之在大观园,俨若唐人之“尚兴”。第二首,情调凄苦,感叹唏嘘,似作者之离大观园后,亦近唐人之主情。两诗风貌,相反相成,兴会高雅处,蕴藉着凄伤、坚劲与挺拔,正是诗人在不同境遇中性格不同表现的艺术再现。
第一首,歌咏白海棠,并赞叹诗人对白海棠之吟咏。
首联“神仙昨日降都门,种得蓝田玉一盆。”从种花人写起,表白海棠来历。破空而来,摆脱眼前景物,用浪漫主义手法。白海棠以花中之“神品”呈现于读者面前。脂砚斋评:“落想便新奇,不落彼四套。”“蓝田玉一盆”,用典。干宝《搜神记》载:洛阳杨伯雍,居无终山,山高八十里,上无水,他担水设义浆于其上,供过路人渴饮。三年之后,遇一仙人来饮,仙人送给他一斗石子,叫他种在山上有石处,说“玉当生其中,汝后当得好妇”。杨依其言种石,后于种石处,挖得白璧五双,以之聘得富家徐氏女。诗人以蓝田玉指代白海棠,形象高洁,富于遐想,是诗人高雅兴会的表现。脂砚斋评:“好!盆字押得更稳,总不落彼三套。”
颔联“自是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突现白海棠精神,寄寓自身情性。“自是”句,从李商隐诗“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翻出。霜娥,包括霜神青女,亦包括月里嫦娥。既关合宝钗诗中冰雪为魂,又关合黛玉诗中月窟仙人。脂砚斋云:“不脱自己将来形景”,见湘云面对悲剧命运,态度之冷峻与坚强。“非关”句,用元人郑德辉爱情剧《迷青琐倩女离魂》故事。倩女同王文举原由父母指腹为婚,长大相爱。不料老夫人悔约,当王文举赴京应举千里迢迢看望倩女时,让倩女以兄妹相待。倩女遂于文举赴京后,灵魂出壳,赶上文举,结为夫妻,后来灵魂与躯体合一,取得美满婚姻。又,《牡丹亭》有“离魂”一出,在大观园扮演。脂砚斋云:“伏黛玉死《牡丹亭》中。”“非关”二字,将“离魂”否定,不仅因湘云其人“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亦与“伏黛玉死”之“大过节”相关。两句之间,“非关”与“自是”扣合,取舍分明,既见诗人冷峻、挺拔,又见诗人之真率、单纯。以议论入诗,已近乎尚理,用神话传说,又形象鲜明。
颈联“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兼用比兴和白描手法,刻画白海棠。“秋阴”句从上联“偏爱冷”伸出,一个“雪”字,与宝玉诗中“雪满盆”遥相照应,且沟通前四首诗中有关冰雪与海棠的内在联系,反诘句式加强赞叹感情。脂砚斋拍案叫绝,云:“压倒群芳,在此一句。”“雨渍”句,写白海棠经雨之后留下的斑痕,不用拟人和比兴,全系白描,朴质真率,自是湘云本色。
尾联“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翻腾转折,以对白海棠吟咏之赞叹收束全诗。末用反诘句式,兴味无穷。脂砚斋评:“真好!”
全诗以浪漫神奇之笔开头,运用神话、传说、议论、白描、比兴和拟人等手法,歌咏白海棠,并赞美人们对白海棠的吟咏,笔调热烈,色彩冷艳,兴会淋漓中蕴藉着命运的凄凉和性格的冷峻,须对湘云其人作深入体察,才能领会其中真意。
第二首,此诗情兴,同前首有内在联系,写法明显不同。
首联“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不同于前一首天外飞来之笔,从院中环境景物写起。蘅芷:蘅芜、兰芷,均系香草。王嘉《拾遗记》载:汉武帝“息于延凉室,卧梦李夫人授帝蘅芜之香,帝惊起,而香气犹著衣枕,历月不歇。”屈原《离骚》:“扈江离与群芷兮,纫秋兰以为佩。”萝薜:女萝、薜荔,草类。屈原《山鬼》:“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苈兮带女萝。”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政等人“步入门时,……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滕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有人说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薛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绿的定是青芷。……”因题“蘅芷清芬”四字。元妃赐名“蘅芜苑”。宝钗入大观园居此,湘云同宝钗曾住一处。蘅芷,芬芳高洁;萝薜,引蔓牵藤,质地自有差别。写景同时,为次句铺垫。次句“也宜墙角”照应“萝薜”,“也宜盆”照应“蘅芷”。意味着湘云笔下的白海棠,不象宝钗笔下海棠之有身份,亦非黛玉笔下海棠之弱不禁风。湘云笔下的白海棠,适应性强,随遇而安,同曹雪芹笔下的湘云,何其神似!
颔联“花因喜洁难寻偶,人为悲秋易断魂。”花人对举,咏物抒情。“喜洁”二字,突现海棠之洁白,寄寓诗人耿介性格。“难寻偶”寓命途多舛。“人为”句,抒发众芳摇落之悲慨,与“云飞水逝,展眼吊斜晖”同样是人生悲歌。
颈联“玉烛滴干风里泪,晶帘隔破月中痕。”写白海棠经雨带露、月下窗前形影,加深悲伤怅惘氛围。“玉烛”句,从李商隐诗“蜡炬成灰泪
始干”翻出,承上联而来。耿介、高洁,因而孤独,虚度年华,岁华摇落,悲秋魂断,以至似蜡如玉之泪,在秋风萧瑟中滴干。比宝玉诗中“晓风不散愁千点”,及黛玉诗中“秋闺怨女拭啼痕”更觉深沉。“晶帘”句,显示出一种朦胧而破灭的美好,诗中那种命运不能自主、往事不堪追索、前途难于设想的彷徨怅恨之情,蕴藉其中。令人不禁联想到“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括尽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是湘云同众芳共有的悲剧。实属动人的悲歌。
末联“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抒孤独抑郁、无可奈何之情。“嫦娥”二字,从“月中痕”带出。既与“夜色昏”互相衬托,又与第一篇前四句遥相呼应,两诗作为整体,增强了统一的美感。夜色昏沉,仙人渺远,写尽豪爽、洒脱掩盖下内心深处的孤寂与无可奈何之怅恨。
“和韵”二首,在前四篇七律基础上,歌咏白海棠,重点不在“穷形极象”,却把白海棠歌咏得气足神完。纵观两诗,兴会淋漓,手法高妙,格律严谨,悲慨深沉。“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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