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月三首》
《咏月三首》香菱
香菱
月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余容犹可隔帘看。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借问,缘何不使永团圆!
在大观园众多的女诗人中,香菱的地位是比较特殊的一个。香菱原姓甄,名英莲,生于“风流富贵”之乡——姑苏阊门外一个乡宦家里。父亲名甄士隐,禀性恬淡,雅好酌酒吟诗。他半世只得这一个女儿,爱若珍宝。香菱五岁时,被人拐去;十二三岁,转卖给一个小乡宦冯渊。香菱自以为从此得所,不想拐子贪图银子,又把她卖给薛蟠。宝玉曾叹惋她的身世说:“可惜这么一个人!没父母,连自己本姓都忘了,被人拐出来,偏又卖与了这个霸王。”(《红楼梦》第六十二回)关于她的过去,别人问起,“因打怕了,万不敢说”,再四哄她,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第四回)但是她“慕雅女雅集苦吟诗”,“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第四十八回),可见她父亲甄士隐爱好诗词的影响还存留在她心灵深处,即使已沦为侍妾,她仍然向往着更高层次的精神生活。大观园贵族少女们吟诗雅集的活动使她万分欣羡,当她有机会到大观园小住的时候,她就向宝钗提出了教她写诗的要求。宝钗说她“得陇望蜀”,要她缓一缓再说,她迫不及待,又去找黛玉。好在大观园的多数少女们中,还没有主子、奴仆的严格的阶级成见,聪明好学的香菱感动了黛玉,黛玉立刻表示愿意收香菱为徒。后来,更有史湘云没日没夜地给她讲诗,于是,大观园的诗社中,增加了一位特殊的女奴诗人。
《咏月三首》就标志着这位女奴诗人冥心学诗,不断成长的三个阶段。第一首宝钗看了说:“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黛玉说:“意思却有,只是措词不雅。”(第四十八回)说“意思却有”,是鼓励之词。这首诗确实已符合七律的平仄要求和中间两联对仗的形式,但是,有了格律,并不就是好诗。“措词不雅”是指这首诗缺乏诗的神韵,构思平庸,用语生硬、浅俗。
咏物诗的神韵表现在不粘不脱,不执着于所咏之物,又要切合于所咏之物。形神兼备,物中寓情。所谓“取媒宜切,寓托宜深”。而这首诗开头就直说“月挂中天”,以下写月的光度:皎皎、团团,很一般化。二联承上,写月光可以给诗人助兴,野客添愁,写出了月对不同心情的人有不同的心理效应,但“常思玩”、“不忍观”,又过于直露。第三联写月的形状,出句和对句意思完全重复,犯了合掌的毛病。玉镜、冰盘,写形而无神韵,翡翠楼、珍珠帘,堆金砌玉,也比较俗。
七律的末联要求或回应、收束全诗;或宕开一步,含不尽之意。而这首诗结尾两句重复第一联写月色,首、尾二十八个字只说得一个月光明亮,而且言尽意止,了无余味。
这首诗最大的毛病正在它执着于月的形状、光色,分明说尽而没有做到景中寓情,“非情则‘谜’而不‘诗’”(王船山语),严格地说,这首诗仅仅具备了七律的格律形式而算不得一首真正的诗。
香菱没有因为第一首诗的失败而灰心,她按照黛玉鼓励她的,“放开胆子去作”。她“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皱一回眉,又自己含笑一回”,冥思苦想,又写成了第二首。
显然香菱已经意识到“赋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苏轼《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之一)的道理,所以把开头“月挂中天”这一败笔删去,以“非银非水”的排除法取而代之,让读者在既非银、水,又近似银、水色相的物中去猜测。“映窗寒”比“夜色寒”更进一步接近了抒情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但第二句“试看晴空护玉盘”又落陈熟。
三、四句忽然宕开,写月光下的梅花、柳带,很有韵味。梅花“淡淡”,是月色所染,却偏写“香欲染”,“淡淡”兼及色和香,“香”又兼及花和月。视觉和嗅觉在想象中被沟通起来。晴夜才有露,在丝丝柳带的露珠中,也反射着月的光华。而垂柳“丝丝”,又暗示着它在月光下弄影的韵致。这首诗不再用“皎皎”、“团团”“晴彩辉煌”来正面形容月色,而采取了侧面烘托的手法,表现力大大加强。
第三联又犯了合掌的毛病。“残粉涂金砌(台阶)”、“轻霜抹玉栏”,出句和对句只是一个意思。内容单薄而形式雕琢、板滞。
第四联从空间的描写到点出时间的推移。从中天之明月写到将落的残月。“隔帘看”,令人联想到李白《玉阶怨》的“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景中似有人在。
这首诗用字下语,显然比第一首要雅,但是又走到另一个极端——“过于穿凿”(黛玉的评语)。而且还是不能做到不即不离,总是受到月亮本身的束缚,所以宝钗说“句句倒是月色”。
比起第一首来,无论从构思还是从用语上,第二首都有明显的进步,但是还没有做到咏物步步有情。因此黛玉虽然说也“算难为他了”,但还是要她另作。香菱自以为这首妙绝,竟还没有得到首肯,虽扫了兴,却不肯丢开手,更加“挖心搜胆,耳不旁听,目不别视”,探春要她闲一闲,她怔怔地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你错了韵了!”简直到了入魔的地步。晚上,香菱一直想诗想到五更才朦胧睡着。她“苦志学诗,精血诚聚,日间做不出,忽于梦中得了八句”(第四十八回)。
香菱的第三首诗得到大家一致的好评,说:“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可知俗语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社里一定请你了。”香菱凭了这首诗,终于跻身于大观园女诗人的行列。
这首诗的开头便不寻常。“精华”兼指月的光色和精神,更暗指作者自己因沦为女奴而一度被掩没的灵感、才气。这才华得到一定的条件,经过精诚努力,终于冲破重重阻力显示了出来,正如黄昌麟《红楼二百咏·咏香菱》所说:“亭亭夙具雅人骨,自沐春风智慧开。”“欲掩料应难”,这正是一个被压抑的女奴拼搏、抗争的内心的呼喊,它饱含着激越的情感喷薄而出。此外,“掩”字还意味着所咏之月是缺月。
第二句对“料应难”作肯定的判断。影娟娟,指月的形象的美好;魄寒,指月本质的高寒,两个去声字“自”字的重用,突出了作者虽遭压抑而不移的芳洁本性。
第二联出句化用了李白“长安一片白,万户捣衣声”的意境。古代妇女在秋天捣练制寒衣寄给远方征人,江洪《秋风曲》:“庭中无限月,思妇夜鸣砧。”砧和月,都是念远怀人的传统意象。这句诗还妙在用了不合语法规范的句子,使语意模糊,含容量倍增。“一片”从语法位置上看应指砧声,又似兼指千里月色。“千里”指月色,又似兼指砧声响彻千里。“砧”,本是“敲”的受词,这里放在主语的位置上,似乎是砧声敲出了千里明月。词语的错置使月光似乎有了声,砧声似乎有了色:那单调、亲切的砧声和朦胧、柔和的月色高度熔铸而为深思暝想的艺术境界,而作者那模糊、遥远的关于往事的伤怀也就溶于砧声月色之中,直到半轮月残,五更鸡唱。
第三联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化出。写月色所触发的愁思。作者也从江湖游子和深闺怨女落笔,把对月伤怀纳入普遍的规律,于是自然而然地推出最后的痴问。
“博得”,引得。“绿蓑”指野客,“红袖”指怨女,他们的对月伤怀应引得嫦娥向造化发出责难:为什么要有月圆、月缺,不让它永远团圆!“团圆”显然与人事相关,意指缘何要使人们有这样那样的憾恨。“不使永团圆”又呼应首句的“掩”,点明诗人所咏的是缺月。
在大观园诸女儿中,香菱的一生是最坎坷的,曹雪芹名她为甄英莲,是“真应怜”的谐音。朱作霖《红楼文库》中论香菱说:“香菱一生,无一顺遂,其后虽亦居正,而卒以产亡,天何遇之苛耶!”这最后的一问,正寓含着作者对身世的不平和在坎坷中仍旧执着地追求幸福的深深的希望。
香菱学诗三首是《红楼梦》诗词中引人注目的一部分,梁启超《小说丛话》说,作者虽工诗词,但能恰如小儿女口吻,“将笔墨放平,不肯作过高之语……其中丫鬟作诗,如描写香菱咏月,刻画入神,毫无痕迹……”
香菱学诗的情节又是《红楼梦》中曹雪芹诗论的重要部分。曹雪芹一方面通过宝钗、黛玉、宝玉众人之口评论香菱的诗,来正面阐述了自己意趣要真、形式要新的诗歌主张;一方面通过香菱的一题三咏,具体地指示了如何摒弃那种浅俗不雅、穿凿失“真”的诗风,做到“新巧有意趣”。
所谓有意趣,着重于诗的意境中的“意”(思想内容)所产生的审美趣味,曹雪芹认为只有真诚的思想,才能打动人心。香菱的第一、二两首诗,一以浅俗、一以穿凿而失真,缺乏震撼人心的力量。第三首则通过咏月表现了作者渴求实现自身价值,渴求幸福生活的真诚愿望,所以动人。
所谓新巧,着重于形式的独创性,包括构思的独特和艺术表现的新颖。香菱的第三首诗开头、结尾都用“料应难”、“应借问”等拟想之词,呼天问地,构思独具匠心。第二联用倒装句法,语生峭而含蕴丰富。
曹雪芹通过他的小说中人物的诗歌创作实践,来生动、具体地说明他的诗歌理想,这实在也是一种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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