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哀
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
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②。
借问叹者谁?云是宕子妻③。
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
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
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④?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
【释】
①七哀:《文选》列于哀伤诗类,不入乐府。用本题名篇的作品,内容不尽相同。本篇《宋书·乐志》收入《楚调·怨诗》,《乐府诗集》因而题作《怨歌行》,诗中写闺怨,可能有所寄托。
②余哀:不尽的悲哀。
③宕子:游子。
④谐,顺心如愿的意思。
【译】
月华如水照在高高的楼台,
如水的流光正在忧郁徘徊。
楼台上有一位多愁的思妇,
那一声深深的叹息里,
有着多少难言的悲哀。
借问一声,那叹息的妇人是谁?
据说她是游子之妻。
夫君呵,你浪迹天涯已过十载,
孤独的我,夜夜独卧独栖。
夫君呵,你就像是那飘浮不定的尘土,
我就是那混于浊水的尘泥。
那飘浮的尘土与浊泥本不相同,
二者怎能走到一起?
我就做那西南风吧!
西南风还可消逝在您的胸怀。
可是,如果您的胸怀
不对我这风儿敞开,
何处呵,才是我的归依。
【评】
宋人刘克庄曾评曹植的《赠白马王彪》“忧伤慷慨,有不可胜言之悲”(《后村先生大全集》),实际上,子建后期的诗作,大多具有这种特点,只不过由于环境的不断恶化,使他不得不时时收敛笔锋,化慷慨为委曲,变直言作象征,从而形成曹植诗歌具有独特风格的象征艺术,譬如诗人在《美女篇》中以“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的美女形象象征自己有志不获骋的郁闷心情;在《杂诗》中借南国佳人“俯仰岁将暮,荣耀难久恃”的哀叹发泄诗人的愤闷不平之气,都属此类,而《七哀》诗更是子建象征艺术的力作。
《七哀》诗,《文选》列于哀伤诗类,不入乐府,用此题名篇的作品,内容亦不尽相同,余冠英认为可能与音乐有关,是“七解”。《乐府诗集》题此篇作《怨歌行》。
《七哀》诗写的是一个思妇形象,然而,这一形象又是诗人自我的象征。诗人将这两个似乎毫无关联的事物融为一体,既写实,又象征,结合得自然具体,天衣无缝;而读者读此诗时,一方面会感受到一位感人至深的“思妇”形象的存在,也只有体味那思妇形象的象征内涵,才会感到和体味出那无言痛苦的深沉。
此诗全篇象征托喻,尤以起句、结句精彩。
起句“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用西汉李陵诗“明月照高楼,想见余光辉”的句式,但两相比较,曹子建此二句显然超越前人甚远,李诗质直而少味,而曹诗却可说是“物外传心,空中造色”(王夫之语)。诗人用“徘徊”二字,使无情无感的明月流光,也染上了几多愁思,从而为全诗,特别是为主人公“思妇”的出场渲染出了浓郁的惆怅气氛。
美好、皎洁的月光在诗人笔下为什么是“徘徊”惆怅的呢?原来,这月光是“愁思妇”眼中的月光,高楼上的这位“思妇”一定是在此徘徊很久了,明月的圆缺,更勾起了这位妇女对亲人的思念,而月光的徜徉徘徊,也正是思妇彻夜不眠,内心哀思萦迴的见证。从诗人的下笔行文看,文气十分顺畅;由“徘徊”的月光托出高楼上的“愁思妇”,然后用一“借问”以引出思妇的身份:“云是宕子妻”。“宕”同“荡”,“荡子”犹言“游子”。由“游子”很自然引出“君行逾十年,孤妾常独栖”的哀叹等。
全诗自“云”字之后,都是思妇之语,也是诗人对思妇痛苦内心世界的深刻揭示。诗人没有作简单平板的叙述,而是接连用喻、妙笔生花;君如路之清尘,而自己如同是水中之浊泥,清尘飞扬而浊泥下沉,会面的愿望何时能够得以实现呢?“谐”,顺,顺心如愿之意。这无疑是痛苦的呼喊,无望的哀叹。然而,思妇之心(也是诗人之心)不肯承认这现实,她(他)要奋羽高翔,追求那理想的实现:“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杯”,思妇没有幻想自己化为一只飞鸟是因为鸟儿是有形的,难以从“猎人”的箭下逃脱吧!她幻想自己化为无影无形的“西南风”,飘飘然消逝在夫君那温暖的怀抱。子建如在此处止笔,全诗就是一个喜剧般的结局了——虽然是幻想的幸福。然而,曹子建的生活使他不可能相信这幻想,诗人宕下一笔,发出了最绝望的哀鸣:“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读之,真足以使人潸然泪下。这其中的滋味,也真让读者回味不已,如宋人吕本中所评:“思深远而有余意,言有尽而意无穷也”(《童蒙诗训》)。这也正是象征艺术的妙处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