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秦娥
赠前朝宫人琵琶色兰兰
恨凝积,佳人薄命尤堪惜。尤堪惜,事如春梦,了无遗迹。人生适意无南北,相逢何必曾相识?曾相识,恍疑犹览,内家图籍。
耶律铸是前朝金廷旧臣耶律楚材之子。父楚材仕元任中书令,乃马真皇后称制后怀忧以终。其时铸二十三岁,嗣领中书省事,后官至中书左丞相,至元二十年(1283)被罢免,没收半数家产,徙居山后(今山西、河北两省内外长城之间地区)。正是这样的身世和经历,使他对前朝宫人琵琶色兰兰,怀有特别深挚的情感。
“色”是古代教坊乐工的分类。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妓乐”云:“散乐传学教坊十三部,唯以杂剧为正色。……色有歌板色、琵琶色、筝色、方响色、笙色、龙笛色、头管色、舞旋色、杂剧色、参军等色。”兰兰就是金廷教坊“琵琶色”中弹唱琵琶的宫女。金亡后,她流寓宫外,历尽人间沧桑。词人聆听她弹唱前朝遗事,感慨系之,遂以词相赠。
起笔“恨凝积”,破空而来,突兀而起。人们不禁疑窦环生:谁之“恨”?“恨”什么?为何“恨”?“恨”又何以“凝积”?次句“佳人薄命尤堪惜”,一语道破:恨者是“佳人”,天生丽质,绰约丰姿,然而“眉角眼梢都是恨”,满腔的怨恨“凝积”在眉眼之间。这么一个绝色佳人,何恨之有呢?词人点出“薄命”,她恨的是多灾多难的命运。宋苏轼曾感叹说:“自古佳人多薄命。”(《薄命佳人》)这位佳人误入宫中,以弹唱琵琶供奉宫廷贵族,已自深深不幸,加之身逢亡国,流寓四方,更是苦不堪言。这境地,叫她如何不恨?身世之恨,亡国之恨,恨恨交加,又怎能不在心头凝聚郁积?一个弱女子,在命运的摆布下,备尝人间艰辛,词人不由得深深叹息:“尤堪惜”!佳人堪惜,薄命佳人尤堪惜。这发自肺腑的心声,表达了词人对受压迫受凌辱的下层社会妇女的深切同情。“尤堪惜,事如春梦,了无遗迹”,结三句凄楚,令人黯然神伤。“尤堪惜”三字复唱迭出,对“佳人薄命”再致惜意,同时也对“事如春梦,了无遗迹”深表惋惜。琵琶宫女弹唱的前朝旧事犹如春梦一般全无踪迹,一种怅然若失的恋旧情愫表现得淋漓酣畅。宋苏轼诗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去无痕。”(《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这里化用苏诗,而突出“了无”,情致更加沉郁。
过片“人生适意无南北,相逢何必曾相识”,即事抒情。“人生适意无南北”句,反用宋王安石《明妃曲》“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语。王诗谓,昭君失意,出塞远嫁匈奴;阿娇失宠,废居长门宫,可见人生失意并不以地域的南北为转移。词人反用其意,谓人生适意也不分南北。“人生适意”,语出《世说新语·识鉴》:“张季鹰(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词人寄语兰兰,人生不取决于地域的南北,贵能顺心适意。“相逢何必曾相识”,语出唐白居易《琵琶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兰兰是前朝宫女,词人是前朝旧臣之子,自然同病相怜,一见如故。金亡时,词人在元廷,其年十六,亡国之痛也曾隐隐藏在他心中。如今聆听前朝宫女弹唱前朝旧事,又怎能不动恻隐之情呢?这两句,一用戎服乘马、手提琵琶出塞的王昭君事,一用“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的琵琶女事,恰合琵琶色兰兰的身份,可谓深稳贴切。结三句“曾相识,恍疑犹览,内家图籍”,抒写聆听琵琶的感受。前朝宫女谙熟前朝宫中旧事,是历史的见证人。她所唱的前朝事,词人都似曾相识。听着听着,词人竟怀疑自己还在浏览内宫的图画和书籍了。
词家多以景寓情。这首词却专以情语取胜,情致深挚动人。词中剪裁前人成句,或一字不易,或略加增削,或正用其旨,或反用其义,均深稳妥切,融化不涩,尤见熔铸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