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
忆旧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 东,归系月中。
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 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这首“忆旧”词也是追怀旧情的 作品,可视作《朝玉阶》的姊妹篇。 词以逆势运笔,截取夜半梦醒的一个 生活片断,细腻地摹写了女词人的心 理变化,抒发内心痛苦,有“突然而 来,悠然而去,数语曲折而含蓄,有言 外不尽之致” (清沈祥龙《论词随 笔》)的艺术特色。起二句写夜半心 绪; 以哀叹撞开篇首,然后,倒钩出环 境、人物。静夜叹声,突如其来,横空荡 漾,加以“梦”“杳”的字面和“雁 书”、“蝶梦”两个染有神话色彩的 典故运用,又造成一种恍惚渺远的意 境,令人心移神黯,很有先声夺人之 势。雁书,指书信,相传鸿雁能传递 书信。蝶梦,典出庄周梦化蝴蝶事, 后转义有梦家:“蝴蝶梦中家万里” (唐崔涂《春夕》诗) ,词指梦家,即 《朝玉阶》之“梦魂飞故国”意。雁 书、蝶梦,闪烁着美好的情思,饱含 对爱情的真挚向往和对故土的深沉眷 恋,而冠以“皆成杳”三字,神色转 瞬大变,凄凄惶惶,前欢皆绝,遥成 往迹,“杳乎如入于渊” (《管子· 内业》)。一句之中,感情起落顿 挫,文笔跌宕生姿。“人悄悄”,一 作“人声悄”,极言静,引出人物。 女词人悄然无声卧居室中,伴拥的是 幽静的明月白云,悄寂中传透出沉重、 压抑之感。“月户云窗”作了很好的 环境烘托;“记得”二句说明事由。 “归”是伊人赴约时骑的青马, “画楼”是相会地点。晏几道《木兰 花》:“紫骝记得旧游踪,嘶过画桥 东畔路”,言马不忘旧址,喻男子难 忘旧情;沈词言记得马来,喻女子缅怀 旧情,都是以马踪暗示人迹,异曲同 工,画面俊美,散发出甜蜜爱情的欢 乐气息;“记得”,则是心理活动, 画面由此转化为心象,画面清晰,旧 忆如新,又反衬出缱绻之深,缅怀之 苦。而这个回忆,是由月色引起,因今 夜月忆及旧日月,无形中又推出今昔 心情对比。画楼东的幸福笑声,深深 地刺痛了哀叹室中的词人之心,内心 的痛苦愈加深重。这一系列的心理变 化,全是在“人悄悄”之中无声进行 的。上片四句用笔平静,著语冲淡含 蓄,字里行间却激情荡涌,思绪万 千,揭示了女词人丰富敏感的内心世 界。
换头转写人物活动。从写法上 说,宕开一笔,从内容上说,依然写 “忆旧”; 似离似合,有变化而血脉不 滞。“醒来”,梦觉; 二字点醒上片 系梦觉后心理活动:“画楼”云云, 是旧事又是梦事,亦真亦幻;从顺序上 说,先梦后觉,先忆后叹,而词却笔 势逆行,倒叙心理,从而强烈地表现 了心头恨结,鲜明地反映了梦痕依稀 至寻嚼渐明的醒后心态过程,饶有烟 水迷离,曲折深邃之情韵。“灯未 灭”,遥映“月户”,指醒来时光。一 梦醒来,床头灯还未熄灭,说明词入 入梦时间很短,短睡辄醒,梦魂数惊; 也表明默对残灯,凄凉至极。然而“心 事和谁说?”无人可说,也无法与人 说。天大的悲痛也只有一人心底承 受,孤独感弥满心头。这句设问,以问 抒情,不仅写出了生活的孤独,更写出 了精神的孤独; 无人理解,无处倾 怀。行笔凝重。“心事问谁知?月明 花满枝”,(温庭筠《菩萨蛮》)转 而倍加追念知音,追念旧情。起身寻 出“旧罗裳”,拥抱胸前,热泪夺眶 而出。“旧罗裳”,自是爱人常着之 衣裳,贴身以示长相伴随。旧人不可 见,唯存旧罗裳; 见罗裳如见旧人, 抚旧裳而思旧情。“只有”二字强调 了旧罗裳是可诉“心事”的唯一对 象,反过来从正面补足了 “心事和谁 说”之意。“偷沾泪两行”,以细节描 写来形容心中悲苦又不敢放悲痛哭的 情状。结句与上片“人悄悄”遥相呼 应,从侧面表现夜的沉寂,暗示了周 围环境的压抑,刻划了一个追求爱情 自由弱女子灵魂的痛苦而无力的挣 扎。这是爱情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 剧。语意惨淡,唤人同情。沈宛的词 以抒情见长,多用白描手法,直白说 来,却情意缠绵哀婉,感人至深。前 人云:“词之言情,贵得其真。” “其真处有自然流出者。” (《论词 随笔》)沈宛词乃心声,发诸真情, 饱蘸身世血泪而写成,自非一般人所 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