鹧鸪天
杨柳东塘细水流,红窗睡起唤晴鸠。屏间山压眉 心翠,镜里波生鬓角秋。
临玉管,试琼瓯, 醒时题恨醉时休。明朝花落归鸿尽,细雨春寒闭 小楼。
谭献在《箧中词》卷五选录这首词时 评价说: “字字用意,气体甚高,不 易到也”。怎样理解这阕《鹧鸪天》 的 “用意”?又如何理解谭氏这种感 悟式的评语?
其实这是一首运用传统的“香草 美人”的比兴手法来写怨恨心绪的 词。只是虽借“美人”这个寄托的外壳 而並无秾艳的脂粉气息,並在比兴方 法中变通地夹入轻婉的议论;所以,初 一看颇类春愁闺怨,略一品味就能感 觉到此中芒角撑肠,潜锋内转,是外柔 内刚的郁闷之作。唯其较能得楚骚的 神理而变化出之,故“气体甚高”。
词的关键句子里是“醒时题恨醉 时休”。词中的抒情主体“我”(尽管未 直接出现,但字字句句无不是他多侧 面的感受)痛切地认为“醒”是一种大 痛苦,愁涌恨生,苦结难解; 只有“醉” 时方能忘百忧。对这类生活感受在前 人的作品中已属常见,本非新鲜话题。 值得注意的是蒋春霖此词在表述这一 感受时,采用的方式是用上片全部字 句来写“醒”的可怕,极写只有一醉方 是归宿。他是以视听的种种触及身外 事物的感觉来表现“醒”的痛苦的, 从而达到他要与这客观现实的外界隔 绝的意愿,即谋求一醉而去。这是词 人在手法上的特异处,于是就显得 “字字用意”,即每个意象的锻炼,包 括遣词造句的悉心推究,全都是围绕 着“醒”的感受的灼人揪心之苦涩。
“杨柳东塘细水流”是个恬静宁 和的境界,这起句七字毫无情感色 彩,不存在悲欢苦乐的倾向。然而此 中正见出词人深具的匠心。写此平静 之境实在是为反跌大不平静,是虚悬 一个供观照之象。原来这是“醒”前 即“睡起”前的客观景观,一当 “红 窗睡起唤晴鸠”,在“我”眼中的一切 全失去了宁静,换句话说都蒙受了主 观的色调。所以,“睡起”二字是两 种境界的转换点。“红窗睡起”是晴 鸠啼鸣造成的,这晴鸠无疑在我心目 中就是个可厌之物。三四句具体描述 “睡起”后的痛苦: 屏风上的翠墨山 巅压向眉心,其实是说愁上眉山,黛 眉之愁色借翠屏山水画面作喻; 镜子 波光上横生的鬓角秋霜,实际上是 两鬓白发从镜子中照见。“压”字 “生”字极见锤炼之功,较之一般 的写感觉要深曲,一句之中层次也丰 富得多。试想,山压眉心,何其沉重? 波生鬓角,何其凄冷?这无疑使愁使 恨的程度加重加深了,其艺术效果比 平铺直叙的写法当然要强许多倍。
下片“临玉管”两个三字句表现 的是谋醉的举动。瓯,杯子。接着 申述一句,道出为什么要一醉方休; 是为了忘忧遣恨。结句说如果明朝醒 来又将难以排遣,何不大醉不醒,那 时候“花落归鸿尽”都与我无关, “细雨春寒”也不怕(因为醉去不知 道),我自紧闭在小楼中黑甜一觉, 一切都可平静了。
“醒”是入世,苦海无边; “醉” 则隔世(人为心造的隔离于世,故并 非真能出世、离世),别幻天地。这 首《鹧鸪天》的“意”归结到底是表 现一个“隔”字,要与烦恼,苦难的人 世间相隔不沟通,以求摆脱种种恨事 的折磨己心。词写尽了一个封建文人 身处乱世之际的悲哀和无法自拔之 情。但此情此意曲折写来,不是一泻 无余的直白。从其创作过程的构思 看,确实表现为力求“字字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