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邦彦《水龙吟》周邦彦

周邦彦

梨 花

素肌应怯馀寒^①，艳阳占立青芜地^②。樊川照日^③，灵关遮路^④，残红敛避。传火楼台^⑤，妒花风雨^⑥，长门深闭^⑦。亚帘栊半湿，一枝在手，偏句引、黄昏泪^⑧。别有风前月底。布繁英、满园歌吹^⑨。朱铅退尽，潘妃却酒^⑩，昭君乍起⁽¹¹⁾。雪浪翻空⁽¹²⁾，粉裳缟夜⁽¹³⁾，不成春意。恨玉容不见，琼英慢好⁽¹⁴⁾，与何人比。

梨花山鹊图 【元】佚名

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

注释 ①素肌：原指蔬菜、瓜果的白色肉质。汉刘桢《瓜赋》：“蓝皮蜜理，素肌丹瓤。”后指洁白的肌肤，此喻洁白的梨花。馀寒：暮春之寒。②艳阳：艳丽明媚，多指春天。青芜地：杂草丛生的草地。③樊川：汉武帝的梨园。《艺文类聚》卷八八引《三秦记》：“汉武帝园，一名樊川，一名御宿，有大梨如五升瓶，落地则破。其主取者，以布囊承之，名含消梨。”照日：与日光交相辉映。④灵关：山名。在今四川宝兴县南。种梨树。南朝谢朓《谢隋王赐紫梨启》：“味出灵关之阴，旨玠玉津之澨。”遮路：遮住道路，言梨树之多。⑤传火：旧时寒食节禁烟后重行举火。古代宫中取火赐给近臣，再传递民家，故有此说。⑥妒花风雨：意为寒食期间的风雨是因嫉妒梨花而起。出唐杜甫《风雨看舟前落花，戏为新句》诗：“影遭碧水潜勾引，风妒红花却倒吹。”⑦长门：汉宫名。汉司马相如《长门赋《序》：“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后以“长门”借指失宠女子居住的宫院。⑧亚：低，低垂。帘栊：窗帘和窗牖，此处泛指门窗的帘子。偏：甚，很。句(gōu)引：同“勾引”“钩引”。⑨繁英：此处指繁盛的梨花。歌吹：歌声和乐声。⑩潘妃：南朝齐废帝东昏侯的妃子，名玉儿，洁白貌美。《南史《 齐本纪》中记载，东昏侯昏庸无度，曾在宫内立店肆，以潘妃为市令，百姓歌云：“阅武堂，种杨柳。至尊屠肉，潘妃沽酒。”后潘妃被缢死，洁美如生。却酒：推辞不饮酒。此处比喻梨花像未饮酒的潘妃那么美丽。(11)昭君乍起：昭君，即王昭君。《文选《江淹<恨赋>》：“若夫明妃去时，仰天太息。”注：“会匈奴遣使，请一女子，帝谓后宫：‘欲至单于者起。’昭君喟然而叹，越席而起。乃赐单于。”此处则以“昭君乍起”来形容乍见梨花如此之美的惊喜心情。(12)雪浪翻空：有人认为此句描写梨花，也有人认为此句描写李花，此处采用后者意见。形容李花盛开洁白一片犹如雪浪翻滚。语出唐韩愈《李花赠张十一署》诗：“风揉雨练雪羞比，波涛翻空杳无涘。”(13)粉裳缟夜：形容李花盛开宛如穿着粉白色衣裳映照着夜空。缟，本指细白的生绢，此处活用为动词而意为“映照”。(14)琼英：特指梨花。典出《类说》卷二九引《丽情集》：“元载妓薛琼英，幼以香杂饮食啖之，长而肌香，又名香儿。”故此处“琼英”还比喻梨花之香。

鉴赏 本词作于宣和元年(1119)词人出知真定时，为歌咏梨花的体物之作。

首阕前两句词人采用拟人的手法，以工笔刻画出梨花在“艳阳”天“占立青芜地”楚楚动人的样子，让人顿生怜爱之意。紧接着用典，“樊川”为汉武帝时的梨园，“灵关”亦为产梨的有名之地。“照日”“遮路”两词一用，梨花怒放的样子便跃然纸上。梨花如此盛开，使得“残红”不得不“敛避”，这又是拟人的手法，一盛开一“敛避”，对比之中衬托出梨花略微带点“霸气”的美。“传火楼台”将韩翃《寒食》诗中“日暮汉宫传蜡烛，轻烟散入五侯家”之意精简为四字，点明梨花开落的时令是在寒食节左右;“妒花风雨”则是化用唐杜甫的诗句，同时再次使用拟人的手法，认为寒食节的风雨是由于嫉妒梨花之美而起的，如此别具一格的猜测，衬出梨花的过人之美。在风雨过后，“半湿”的梨花“亚帘栊”;“一枝在手，偏句引、黄昏泪”，同时化用唐白居易诗“闲折两枝持在手”(《山石榴寄元九》)和唐薛昭蕴的词“偏能勾引泪阑干”(《离别难》)，将前人的诗和词结合得天衣无缝且有新意，又写出了伤春之意。上阕以情结景，融情于景，写出了梨花独特的美。

下阕首句“别有风前月底”，词人抑制住上阕末的伤感，以大手笔开篇，继续写梨花的明媚之美。“布繁英、满园歌吹”暗含唐玄宗选取汉武帝梨园旧址教乐工曲法的典故，那时满园丝竹之声，更有盛开满园的梨花作点缀，平添许多的美丽! 紧接着连用三个四字句、两个典故来刻画梨花的美：说它就像未饮酒的潘妃一样，渲染它的纯白之美;说它就像“乍起”的昭君，美到让人惊艳。写到这，此人笔锋一转，不再浓墨重彩地写梨花，而是改写李花，以李花衬梨花之美。“雪浪翻空”化用韩愈诗句形容李花盛开之貌，“粉裳缟夜”极言李花之光艳，尽管如此，李花也不能像梨花一样，自成春意，这从侧面勾勒出梨花盛开时铺天盖地的气势和壮观烂漫。词的结尾处又用典，以琼英代指梨花。“玉容不见”，古时的美女都已不在，梨花纵有如此之美，却无人可比，带有拟人的手法，同时从侧面描写了梨花的绝世又有一丝孤独的美。此处带点儿词人以梨花自喻的色彩，他一生飘零不定，虽有绝世之才却无法施展，难免孤寂。因此，表面上看词人是在写梨花，也暗含着词人感叹自身的成分。

纵观全篇，词人或正面渲染，或侧面烘托，多层次铺叙，极言梨花之美。全词结构缜密严谨，措辞富丽堂皇，以秾艳之笔，写尽梨花之美态。最让人称绝之处在于此词几乎通篇用典，从“樊川”“灵关”至“传火楼台”“长门”，从“满园歌吹”至“潘妃却酒”，从“昭君乍起”至“琼英慢好”，几乎句句用典，或是化用前人诗句，且在原有意境的基础上点化出新的意境，浑然天成。全词一气呵成，让人在感叹梨花之美的同时，不由地佩服词人的才情! (郭金雪)

集评 清《吴衡照：“周美成咏梨花云：‘传火楼台，妒花风雨，长门深闭。亚帘栊半湿，一枝在手，偏勾引，黄昏泪。’用‘深闭门’及‘一枝春带雨’意，圆转工切。”(《莲子居词话》卷一)

乔大壮：“四字句法，足资师守，转接处、动荡处，尤开无数法门。”(《乔大壮手批周邦彦<片玉集>》)

链接 词的基本句式之一——六字句。据统计，《全宋词》中所用六字句约有38500余例，少于四字句、七字句、五字句，多于三字句。六言句式在骈文中运用较为普遍，诗体中则不多见。初唐时期，六言体的歌词已经出现，如《回波乐》即为六言四句体，当时称之为“艳曲”之体。中唐刘长卿作《谪仙怨》，亦为六言八句体，《词律拾遗》卷一注云：“本唐时乐府新声，后用以填词，实即《回波》而加后叠也。”宋人词调中用六字句最多的是柳永的《西平乐》，共十句。六字句的平仄一般以两平两仄相间，主要有二四、四二、三三等几种常见句式;至于一五句式，多为以一字领五字句者，如姜夔《暗香》“又片片吹尽也”。六字句于小令中用得较少，于长调中用得较多。(据王兆鹏、刘尊明《宋词大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