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补之《八声甘州》
晁补之《八声甘州》晁补之
晁补之
扬州次韵和东坡钱塘作①
谓东坡、未老赋归来②。天未遣公归③。向西湖两处④,秋波一种,飞霭澄辉。又拥竹西歌吹⑤。僧老木兰非⑥。一笑千秋事,浮世危机⑦。应倚平山栏槛⑧,是醉翁饮处,江雨霏霏。送孤鸿相接⑨,今古眼中稀。念平生、相从江海,任飘蓬、不遣此心违。登临事、更何须惜,吹帽淋衣⑩。
注释 ①小序:所次韵之词为苏轼元祐六年(1091)作于杭州任上的《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②“谓东坡”句:苏轼于元丰五年在黄州作《哨遍》词,隐括陶渊明《归去来兮辞》,此后元丰七年又有《满庭芳》(归去来兮,吾归何处)词,元丰八年在南都又作《满庭芳》(归去来兮,清溪无底)词,凡此都是苏轼“未老赋归来”的所指。③“天未”句:苏轼《哨遍》词有“归去来,谁不遣君归”句。④西湖两处:指杭州西湖和颍州西湖,苏轼元祐间先后知杭州、颍州。⑤竹西歌吹: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诗:“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后人遂在其地作“竹西亭”,“竹西歌吹”亦可代指扬州。⑥“僧老”句:《唐摭言》卷七:“王播少孤贫,尝客扬州惠昭寺木兰院,随僧斋餐。诸僧厌怠,播至,已饭矣。后二纪,播自重位出镇是邦,因访旧游。向之题已皆碧纱幕其上,播继以二绝句曰:‘二十年前此院游,木兰花发院新修。而今再到经行处,树老无花僧白头。’‘上堂已了各西东,渐愧阇黎饭后钟。二十年来尘扑面,如今始得碧纱笼。’”这里是借用王播之诗,说明苏轼此次是以太守的身份来扬州。⑦浮世:晋阮籍《大人先生传》:“逍遥浮世,与道俱成。”指逍遥物外的自由境地。危机:《晋书《诸葛长民传》:“富贵必履危机。”⑧平山栏槛:欧阳修守扬州时曾筑“平山堂”,后成扬州名胜,欧阳修有《朝中措》词云:“平山栏槛依晴空,山色有无中。”⑨“送孤鸿”句:苏轼《水调歌头》(落日绣帘卷):“长记平山堂上,敧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⑩吹帽:典出陶渊明《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九月九日,温游龙山,参佐毕集,四弟二甥咸在坐。时,佐吏并着戎服。有风吹君帽堕落,温目左右及宾客勿言,以观其举止。君初不自觉,良久如厕。温命取以还之。廷尉太原孙绰,为咨议参军,时在坐,温命纸笔令嘲之。文成示温,温以著坐处。君归,见嘲笑而请笔作答,了不容思,文辞超卓,四座叹之。”重九落帽的典故在唐宋诗词多见,本词是暗指作者与苏轼遇到的政治风波。
苏东坡像 张大千
鉴赏 本词作于元祐七年(1092),时晁补之正任扬州通判。苏轼于此年三月由颍州改任扬州知州,九月即奉召还京。本词当是苏轼离扬州时晁补之的赠别之作。晁补之十七岁时从其父拜谒苏轼于杭州,受苏轼赏识,后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元祐初年苏轼任中书舍人,曾擢晁补之等弟子任馆职,此后师生又多次共事。在此次共同任职扬州的几个月里,师生相得甚欢,唱和极多。苏轼有《和陶饮酒诗二十首》追述熙宁间初始晁补之的情形,有“晁子天麒麟,结交及未仕。高才固难及,雅志或类己”之句,极言称道他的高才、雅志。晁补之这首词一方面是送别,另一方面也是要表达一种知遇之情。词中大量化用苏轼本人的词句,说明了晁补之对苏轼作品的熟悉。
词的上阕主要回顾了苏轼半生的经历,以“一笑千秋事”称誉他的高洁与通脱。开篇“谓东坡”二句是总起。苏轼从年青时起就一直在诗词中表达如陶渊明般“归去来”的愿望,希望能够过上隐居的平静生活。然而世事弄人,他一直宦海浮沉、身不由己。晁补之说这是“天未遣公归”,显得夸张、含蓄又幽默。把苏轼说成是天公所派,这是对他的赞美,可能源于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我欲乘风归去”等句。本词中的这个“天”同样暗喻了朝廷(与《水调歌头》中的“琼楼玉宇”相同)。不让苏轼归去,正是朝廷的旨意。
“向西湖两处”以下五句具体叙述苏轼这些年来的经历,用语极为典雅。苏轼元祐四年出知杭州,杭州有著名的西湖;六年改知颍州,颍州也有西湖。“秋波一种,飞霭澄辉”描绘了两处西湖妩媚的气质以及其明丽、澄空的景色,以此衬托太守的风雅高洁。这短短八字便写出了两处西湖山光水色的特点,非常凝练。“又拥竹西歌吹”一句,写苏轼最终任职扬州,也暗示他在这个“竹西歌吹”之地,自应更有风雅之举。“僧老木兰非”一句用王播典故,说明苏轼此次来扬州的身份以及扬州人民对他的尊敬。扬州有苏轼恩师欧阳修的故居“平山堂”,所以苏轼一生曾多次拜访。此前来扬州的苏轼,只是作为一个游客,但这次的身份却是太守,这与王播的典故有相似之处。
上阕末尾以“一笑千秋事,浮世危机”二句作结,总括了苏轼一生。“浮世”是他渴望的境界,“危机”却是一直纠缠他的噩梦。苏轼的一生都是在这两者的斗争中度过,可是他却毫不挂心,把一生的坎坷沉浮都置之一笑,这是何等旷达的胸怀! 这种胸怀也是苏门弟子共同的品格,是苏轼传授给他们的最珍贵财富。
下阕是平山堂送别宴席上的所见所感,作者即景写情,表达了自己的志愿和对恩师的劝解。欧阳修是苏轼一生都极敬重佩服的老师,欧阳修生前与死后,苏轼曾数度拜访平山堂,留下许多诗词。欧阳修《朝中措》词中云“平山栏槛依晴空,山色有无中”句,苏轼作于平山堂的《水调歌头》(落日绣帘卷)词有“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渺渺没孤鸿”句,本词下阕的开始四句正来自于此。这四句都是写眼前之景,却全部化用成句,显得典雅郑重。“今古眼中稀”一句开始由写景进入抒情,表达一种忘怀古今、不计较得失的洒脱。
苏轼一生宦海沉浮、仕途曲折,元丰间屡受贬谪,元祐间又多次外任。元祐初年苏轼任中书舍人,擢晁补之任馆职。元祐三年苏轼知贡举,辟晁补之为参详官。此时苏轼知扬州,晁补之又以通判相佐。“念平生、相从江海,任飘蓬、不遣此心违”正是对这种经历的叙述,它也是作者不违此心的誓言。苏轼因反对新党变法,屡受打压陷害,苏门弟子也多受牵累。“江海”“任飘蓬”之语,可见晁补之的经历也颇坎坷,但作者仍表达了自己不变的决心。结句以“一蓑风雨任平生”的气概劝慰恩师,希望他能够安心回京,笑对一切政治风雨。“登临事”“吹帽”之语用晋孟嘉落帽的典故(见本词注释⑩),含蓄巧妙地暗喻了苏轼即将面临的政治风波,而“更何须惜”一语则勉励他要不畏艰险、笑对风雨。
此典历代文人及苏轼本人均在写重阳词时用到,结合苏轼元祐七年九月离开扬州的事实,我们可以推测,苏轼离开扬州的日子(或晁补之送别作词的时间),必当是在重阳节前后,也许就是在重阳节这一天。重阳节登临平山堂,设宴欢会,作词送别,这就比较符合整首词所表达的意境和氛围了。整首词的结构大致是上阕写景,下阕抒情,没有多少新意,但词中大量运用典故,处处呼应苏轼以前的创作,可称一绝。它很好地体现了晁补之含蓄、沉咽、典雅的词风。(姚苏杰)
链接 东坡体。苏轼诗立意新颖、笔锋爽利,灵动奔放,豪健清雄,对宋诗影响巨大。宋人评说甚多,如黄庭坚称苏诗气象阔大:“公如大国楚,吞五湖三江”。杨万里则以苏诗成句对其诗风加以概括:“‘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又:‘当其下笔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此东坡诗体也。”刘克庄则以“波澜富而句律疏”为“东坡体”之特征。严羽《沧浪诗话《诗体》论列历代诗歌的体制、流派、风格时,以人论诗,举“东坡体”为其中一体,认为苏轼和黄庭坚一变“唐人之风”,对他们“始自出己意以为诗”表示不满,对包括他们在内的“近代诸公”以文字、才学、议论为诗批评严峻。
词体中的一字句。单独以一字成句的句式在词体中不多见,据统计,《全宋词》中所用一字句约有二十余例。一字句多用于篇首,也有用于篇中的。用于篇首者,如蔡伸《苍梧谣》云:“天。休使圆蟾照客眠。”用于篇中者,如苏轼《哨遍》云:“噫。归去来兮。”但是,也有人认为词体中的一字句只限于《十六字令》(又名《苍梧谣》《归字谣》),如汪东《词学通论》即谓:“此唯《苍梧谣》有之,他调或用作领字,不能独立成句。”(据王兆鹏、刘尊明《宋词大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