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书巢记》

陆子既老且病²，犹不置读书³，名其室曰书巢⁴。客有问曰：“鹊巢于木，巢之远人者⁵。燕巢于梁，巢之袭人者⁶。凤之巢，人瑞之⁷。枭之巢，人覆之⁸。雀不能巢，或夺燕巢，巢之暴者也。鸠不能巢，伺鹊育雏而去，则居其巢，巢之拙者也。上古有巢氏，是为未有宫室之巢⁹。尧民之病水者，上而为巢¹⁰，是为避害之巢。前世大山穷谷中，有学道之士，栖木若巢¹¹，是为隐居之巢。近时饮家者流，或登木杪¹²，酣醉叫呼，则又为狂士之巢。今子幸有屋以居¹³，牖户墙垣¹⁴，犹之比屋也，而谓之巢，何耶?”

陆子曰：“子之辞辩矣，顾未入吾室¹⁵。吾室之内，或栖于椟¹⁶或陈于前¹⁷，或枕藉于床¹⁸，俯仰四顾¹⁹，无非书者。吾钦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规²⁰，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问有意欲起²¹，而乱书围之，如积槁枝²²，或至不得行，则辄自笑曰：“此非吾所谓巢者耶²³?”乃引客就观之²⁴。客始不能入，既入又不能出，乃亦大笑曰：“信乎其似巢也²⁵。”，

客去，陆子叹曰：“天下之事，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吾侪未造夫道之堂奥²⁶， 自藩篱之外而妄议之，可乎?”因书以自警。

淳熙九年九月三日²⁷，甫里陆某务观记。

【注释】 1书巢：书窝。陆游家藏书十分丰富，他给藏书处取名叫“书巢”。 2陆子：陆游自称。 3置：放下。 4名其室曰书巢：给他的屋子取名叫书巢。 5巢之远人者：巢里面离人远的。 6巢之袭人者：巢里而离人近的。 7人瑞之：人们以之为瑞。瑞，吉祥。 8覆：灭，这里有捣毁的意思。 9有巢氏：传说中巢居的发明者。 10病水：被洪水所祸害。 11栖木若巢：在树上居住的房子像巢。 12饮家者流：喜欢饮酒的一类人。杪(miao秒)：树梢。 13以：连词，相当“而”。 14牖(you有)：窗。 15顾：不过。 16或栖于椟(du读)：意思是有的书装在书匣中。椟：匣子。 17陈于前：放在面前。18枕藉于床：杂乱交错地放在床上。 19四顾：四下环顾。 20觌(di敌)：相见。 21间(jian件)：间或，有时。 22槁枝：枯树枝。 23辄：就。 24引客就观之：带领客人去看书巢。 25信乎其似巢也：的确象巢啊。 26吾侪(chai柴)：我辈。造：达到。道之堂奥：道的深奥之处。堂奥原指堂屋的深处，这里用作比喻。 27淳熙九年：即公元1182年。

【今译】 陆子年老多病，仍读书不止，给他的屋子取名叫书巢。有客人问他说：“喜鹊筑巢在树上，是巢里面离人远的。燕子筑巢于屋内房梁上，是巢里面离人近的。凤凰的巢窝，人们把它看成吉祥的征兆。鸱枭的巢窝，人们把它捣毁。麻雀不能筑巢，有的就夺取燕子的巢，这是巢里面的残暴者。斑鸠不能筑巢，等喜鹊为哺育幼鸟捕食外出时，就住进斑鸠的巢，这是巢里面的笨拙者。上古时候有个有巢氏筑巢，这算没有房屋的巢。尧的时候人民受洪水祸害，上树筑巢，这是躲避灾害的巢。从前大山深谷中，有求仙学道的人，在树上居住的房子象巢，这算隐居的巢。近来喜欢饮酒之类的人，有的攀上树梢，喝醉酒狂呼乱叫，那又算作狂士的巢。您现在得幸有房屋可住，窗门墙垣都齐全，如同普通的房屋，然而却把它叫作巢，为什么呢?”

陆子回答道：“您的话看似有道理，不过您没有进过我的屋子。我屋子里面，有的书装在书匣中，有的书放在面前，有的书交错杂乱地放在床上，低头抬头，四面环顾，没有不是书的。我的饮食吃喝，起居作息，病痛呻吟，悲愤忧叹，没有不与书在一起。客人不来访，妻子不见面，至于刮风、下雨、打雷、下雹，有时也不知道。间或有意想起身走走，然而许多书围在身边，就象堆放着枯树枝，甚至有时到了没法走的程度，就忍不住自己笑道：‘这不就是我所说的巢窝吗?’”，就带领客人去看书巢。客人开始没法进去，等进去以后，又没法出来，也就不禁大笑说：“的确象巢啊。”

客人离去，陆子叹息说：“天下的事情，听说的人不如看到的人知道的详细，看到的人不如亲身经历的人了解得全面。我们这些人没有达到道的堂屋深处，如只从篱笆院墙外面妄加议论道，能行吗?”就写下这些话来勉励警惕自已。

淳熙九年九月三日，甫里陆务观记。

【集评】 今·朱东润《陆游》在《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第三卷中说：平心而论，他(指陆游)的成就，远在苏洵、苏辙之上。在记叙文中，他的作品有些写得平静坦适，尤其透露作者晚年的心境。

【总案】 淳熙七年，陆游因拨义仓粮救灾一事被免职回家，心中一直不平静。埋头勤奋读书是他解脱心中苦闷的一种方式;陆家世代书香门第，藏书丰富，客观上又提供了方便条件。这篇题为《书巢记》的文章真实地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诗人的生活，在生动幽默的记叙中可以感受出诗人心情的不平静。

全文围绕着一个“巢”字，通过客人的问难、主人的答辩，巧妙地解答了书巢命名的缘由，并在此基础上生发新意、引出联想，强调了亲身体验对了解事物真相的重要性，告诫人们要避免轻浮浅薄的毛病。

这篇答客难的文章，语言幽默诙谐，句式整散结合，结构精巧严密，再加上不少生动的比喻，从一个特殊的角度形象风趣地展现了陆游的闲居生活。但是他的这种幽默风趣是带有苦涩味的，陆游希望在书巢中读书解闷，排遣愁肠，然而由于他从小说是“读书本意在之元”，所以书巢中的读书就更容易联想起他半生的功名遭遇来。他在《书巢冬夜待旦》一诗中是这样描述自己读书的情景和内心活动的：“风霜渐逼岁时晚，形影相依灯火明。史策千年愧豪杰，关河万里怆功名。固应死抱无穷恨，老病何由更请缨。”陆游少有壮志，熟读兵书，盛年更从戎南郑，为国戍边。自己不仅作诗撰文鼓动北伐，而且也多次提出具体措施，但是竟被人嘲笑，甚至屡遭打击，这次为放赈救灾竟被罢官。个人的遭遇、人民的痛苦、国家的命运交织在一起，使他不能平静。这种想摆脱苦闷、寻求寄托而又不能的复杂矛盾心情陆游在文中作了这样动人的描述：“吾饮食起居，疾痛呻吟，悲忧愤叹，未尝不与书俱。宾客不至，妻子不觌，而风雨雷雹之变，有不知也。”这几句饱含悲愤的文字，正是全文点睛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