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及《吴季子札论》
独孤及《吴季子札论》
谨按:季子三以吴国让,而《春秋》褒之1。余征其前闻于旧史氏2,窃谓废先君之命,非孝也3;附子臧之义,非公也4 ;执礼全节,使国篡君弑,非仁也5;出能观变,入不讨乱,非智也6。左丘明、太史公书而无讥,余有惑焉7 。
夫国之大经,实在择嗣8。王者慎德之不建,故以贤则废年,以义则废卜,以君命则废礼9。是以太伯之奔句吴也,盖避季历10G,季历以先王所属,故纂服嗣位而不私11,太伯知公器有归,亦断发文身而无怨12,及武王继统,受命作周,不以配天之业让伯邑考,官天下也13。彼诸樊无季历之贤,王僚无武王之圣,而季子为太伯之让,是徇名也,岂曰至德14?且使争端兴于上替,祸机作于内室,遂错命于子光,覆师于夫差,陵夷不返,二代而吴灭15。
以季子之闳达博物,慕义无穷,向使当寿梦之眷命,接余昧之绝统,必能光启周道,以霸荆蛮16。则大业用康,多难不作17,阖闾安得谋于窟室?专诸何所施其匕首18?
呜呼!全身不顾其业,专让不夺其志,所去者忠,所存者节19。善自牧矣,谓先君何20?与其观变周乐,虑危戚鍾,曷若以萧墙为心,社稷是恤21?复命哭墓,哀死事生,孰与先衅而动,治其未乱22?弃室以表义,挂剑以明信,孰与奉君父之命,慰神祗之心23?则独守纯白,不干义嗣,是洁己而遗国也24。吴之覆亡,君实阶祸 25。且曰非我生乱,其孰生之哉!其孰生之哉26!
【注释】 1谨按:表示下面是作者认真考核的论断。三以吴国让:指季札推让立自己为太子,和馀祭、馀昧死后又两次推让继承吴国王位,事见《史记·吴太伯世家》。褒(bao包):赞扬,嘉奖。 2征:验证。前闻:以前的说法。旧史氏:从前的史学家。这里指从前史学家的著述。 3窃谓:私自认为。先君之命:指吴王寿梦欲立季札为太子的事。 4附:比附。子臧:即公子欣时,春秋时曹国贵族,曹宣公死时,国中人要立子臧,子臧拒绝了。 5执节全礼,固执旧礼,不知变通,保全个人名分,不顾国家。礼,阶级社会的典章制度与传统习惯,这里指宗法制度中嫡长子继承制。季札长兄诸樊是嫡长子,季札固执地要嫡长子继位,所以说是“执礼”。节:身分。 6能出观变:指季札出使郑国,看出郑国政治混乱,提醒子产注意一事。讨乱:指季札不讨伐公子光刺杀王僚、篡国夺位的逆乱。7书:记载。讥:讥讽、指责。左丘明,《左传》的作者。太史公,即司马迁。 8大经:大法,纲纪。嗣(si 四):继承人,这里指国君继承人。9慎德之不建:慎,留心、谨慎,此作动词,担心。德之不建,倒装句,即“不建德”,不能立有德之人为国君。建,立。以:用、按照。废:废弃。卜:占卜。 10是以:因此。奔:逃往。句(gou 勾)吴:即吴国。这两句指周太王的长子吴太伯为了让其弟季历继位,文身断发,逃往荆蛮的事情。 11以:因为。属:(zhu)同“嘱”。纂(zuan 通缵):继承:服:职务。私:作动词用,为个人着想。 12公器:代指王位。 13继统:指继承王位。统,一脉相承的系统。受命作周:受天之命,建立周朝。配天之业:指建立周朝的事业。伯邑考:周文王长子,文王认为他不如其弟贤,没有立他为太子。官天下:以天下为公。 14徇:通“殉”。以身从物。15这几句是说:至使国内争端开始发生在王位继承不当,祸乱发生在王族内部,于是公子光劫夺得位,到了他的儿子夫差就使军队覆灭,衰落不振,父子只传了两代,吴国便灭亡了。陵夷:衰落。 16闳达博物:思想通达,知识渊博。向使:假使。眷命:即顾命,临终时遗命。眷,眷顾。光启:发扬光大。 17用:因,由。康:安康。 18这两句是指:公子光谋刺王僚时在地室埋伏武力;吴国勇士专诸受命刺死王僚,自己当场也被杀死。施:用。 19全身:保全自己。业:指吴国大业。专让:一味推让。夺:放弃。节:指为臣安分守职的小节。 20牧:养护。先君:指其父寿梦。 21与其……曷若:与其……何如。表选择连词,曷若,即何如。萧墙:古代宫室内的屏风。借喻王族内部。社稷是恤:恤社稷的倒装,忧虑祖国的安危。恤,忧虑。社稷,分别为土地神和谷神,旧为国家的代称。22复命哭墓:指到吴王僚坟墓上哭祭回报。孰与:何如,表比较。衅(xin 信):争端,裂痕。 23挂剑以明信:事见《史记·吴太伯世家》,徐君喜爱季札的剑,虽没说,季札心知,因出使需要,没把剑给徐君。回来时徐君已死,季札挂剑于徐君墓上。明信,表明信用。君父:指寿梦。神祗(qi旗):泛指神明,此指君父在天之灵。 24于:乱。义嗣,王位的合法继承者。洁己:使自己清洁。 25阶祸:引起祸乱的原因。 26其:语气词,表反诘。孰:谁。之:指代祸乱。
【今译】 谨按:季子三次推让吴国王位不就,而《春秋》(居然)赞扬这件事。我从前辈史学家的著述中验证这些旧说法,私下认为,季子废除先君命令,拒绝立为太子,不算是孝;(盲目)比附子臧的义举,不是出于公心;固守常礼,保全个人名节,(却)使得国被篡夺,君被杀死,算不得仁;出使别的诸侯国能观察形势的变化(而提出警告),回到自己国内却不讨伐逆乱,这不算聪明。左丘明(的《左传》),司马迁(的《史记》),记载了季札的事迹,而没有加以讥刺,我有点疑惑不解。
国家的大法,确实在于选择国君的继承人。做国君的人惟恐不能使有德的人成为接班人,所以按照贤能的标准择嗣就不管年龄大小,按照义理的标准立嗣君就不去占卜(神意),按照君王的命令选择接班人就不管礼制。所以,吴太伯出走到吴,是避开让弟弟季历继位。季历按照周太王的嘱托,继承王位,不是为自己打算。太伯知道王位有了归属,就(按异族习惯)剪短头发,在身上刺画花纹,(留在江南)也没有怨言。到了周武王继承王位,受天之命而建立周朝,不把立国的事业让给长兄伯邑考,(这)是以天下为公。那诸樊没有季历的贤能,王僚也没有周武王的圣明,而季札却做了吴太伯那样推让王位的事,这是追求自己的虚名,难道能说有太伯那样高尚的品德吗?况且,致使国内争端发生在王位继承不当方面,祸乱发生在王族内部,从而使公子光夺得王位,到了他儿子夫差就搞得军队覆灭,衰落不振,父子只传了两代吴国便灭亡了。
以季札的思想通达、知识渊博,追求正义,没有止境,如果开始就能接受寿梦的遗命,接续徐昧死后的王位,必能发扬光大周王朝的统治,称霸江南。那么吴国因此而国泰民安,各种祸乱也不会发生。(如此)阖闾怎么能够在地窟中密谋策划(夺位)呢?专诸如何能用得上他的匕首呢?
唉!保全自己而不顾吴国大业,一味推让而不放弃自己的(糊涂)想法,丢掉的是(对国家负责的)大忠,保存的(只是为臣安分守职的)小节。(季札)善于保护自己罢了。但怎么对答先君呢?与其从周朝的音乐中观察各国的兴衰变化,从戚地的钟声中觉察到卫文子处境的危险,何如关心本国内部的灾祸,忧虑自己国家的安危呢? (与其)到坟墓上去哭祭回报,衰悼死者(吴王僚),侍奉生者(公子光),岂如在争端发生之前就采取预防行动,在祸乱未发生之前就加以治理?用抛弃家室来表明自己做臣子的道理,把宝剑挂在徐君墓前树上来表示信用,何如遵从君父遗命(继承王位),安慰君父的在天之灵? (季札)个人保持品德纯洁,不乱王位的正常继承,这是洁净自己而抛弃国家呀!吴国的灭亡,季札实在是祸根。他倒说不是我使祸乱发生的,那到底是谁惹的祸呢!是谁惹的祸呢!
【集评】 崔佑甫《独孤及之神道碑》:“著延陵论,君子谓其评议之精在古人右。”
【总案】 这篇文章在写作上有两大特色:一.另辟蹊径,独树一帜。吴季子札:是吴王寿梦的小儿子,诸樊的弟弟,因为贤,寿梦想立他,他坚辞不就。寿梦死后,诸樊继位,后来依次相传,又轮到他继位,他仍旧推辞,先后三次不就王位,终于导致公子光和王僚争位的事情发生。对于这件事,史家历来持颂扬态度,连司马迁这样的大家也无异辞。独孤及却不以为然,他一反传统,对季札提出了严历的批评。他认为季札的让位,在残酷的继承权争夺战中,是一种明哲保身的行为。一味愚蠢地恪守所谓臣节,在小事情上做足文章。诸如“复命哭墓”、“弃室表义”、“挂剑明信”、“不干义嗣”等等。只不过是为自己沽名钓誉。这种置国家利益于不顾、毫无责任心的人,是应该否定的。作者不随声附和,坚持自己的观点,又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确是难能可贵的。二.长于说理,善于分析。对于季子让位这个早成定论的问题,如何翻过案来呢?作者采用了摆事实讲道理的方法。吴太伯让位给弟弟季历,周武王取代兄长伯邑考,做了周王朝的天子。两人行为相反,却都不失为正确。矛盾吗?不。这原因就在于他们同是出于公心。是为社稷着想,没有能耐就让,有能耐则当仁不让。季札的情况正好相反。他可以象周武那样治理好吴国,却选择了吴太伯做榜样,结果使国家毁于内讧。从效果上看,是糟糕的;从做法上看,是愚蠢的;从动机上看,更是恶劣的。哪一条都不足以服人,因此季札不是一个值得赞扬的人物。作者通过事实的对比、分析,使自己的观点立于不败之地。再加上大量排比、反问句的运用,说理雄辩矫健,具有折服人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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