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跋李庄简公家书》

李丈参政罢政归乡里时²，某年二十矣³。时时来访先君⁴，剧谈终日⁵，每言秦氏，必日成阳⁶，愤切慨慷，形于色辞⁷。一日平旦来⁸，共饭，谓先君曰：“闻赵相过岭⁹，悲忧出涕。仆不然¹⁰，谪命下¹¹，青鞋布袜行矣。岂能作儿女态耶¹²?”方言此时¹³，目如炬¹⁴，声如钟¹⁵，其英伟刚毅之气使人兴起¹⁶。后四十年，偶读公家书，虽徙海表¹⁷，气不渭衰。丁宁训戒之语，皆足垂范百世¹⁸，犹想见其道青鞋布袜时也。

淳熙戊申二月己未¹⁰，笠泽陆某书²⁰。

【注释】 1跋(ba拔)：写在书籍或文章后面的文字，多用来说明内容或写作过程。李庄简公：李光，字泰发，高宗时任参知政事(副宰相)，反对投降妥协，受秦桧排挤罢官回乡，死后谥庄简。 2李丈参政：即李光。罢官乡里：绍兴九年十二月李光当面斥责秦桧：“盗弄国权，怀奸误国”，被罢官回上虞乡里。 3某：陆游自称。二十：陆游当时只有十九岁，这里举其成数。 4先君：指陆游的父亲陆宰。 5剧谈：畅谈。6秦氏：指秦桧。必日咸阳：咸阳为周代秦国国都，故用咸阳称代秦桧。7形于色辞：在脸上和话语上表现出来。 8平旦：清晨。 9赵相：指赵鼎，高宗时为相，受秦桧排挤，被贬至岭南。 10仆：“我”的谦词。 11谪命：贬谪的命令。 12儿女态：指哭哭啼啼的样子。13方：正当。 14目如炬：眼光象火把一样明亮。 15声如钟：声音象洪钟一样嘹亮。 16使人兴起：这里指使人受到鼓舞。 17海表：海外。这里指李光被贬居在琼州。 18垂范百世：流传百代，成为典范。19淳熙戊申：宋孝宗淳熙十五年，公元1188年。 20笠泽：古水名，今吴淞江。晚唐诗人陆龟蒙曾居笠泽，著有《笠泽丛书》，陆游很敬仰他，常以“笠泽家风”来称赞陆家的诗学传统。陆游自己有时也自称笠泽老翁。

【今译】 李老相国罢官回故乡的时候，我已二十岁了。他经常来看望我父亲，整日畅谈，每当说到秦桧时，他必说成咸阳，激愤慷慨的感情，充分表现在脸色和话语上。有一天清晨，他来一同吃早饭，对我父亲说道：“听说赵丞相经过岭南，悲哀忧伤，痛哭流涕。我不这样，罢官的命令一下来，我穿着布袜黑鞋就走了，哪能哭哭啼啼象小儿女一般。”李老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如火炬，声音象洪钟，那种英伟刚毅的气势使人们受到鼓舞。这以后四十年，我偶然读到李公写的家信，虽然他被贬居在海外，但英伟刚毅的气概一点也没衰退。叮咛告诫家人的言词，都是以成为典范，流传百代，又让我想起当年他说穿布袜黑鞋时的情景了。

淳熙十五年二月己未，笠泽陆游写。

【集评】 今·朱东润《陆游》在《中国历代著名文学家评传》第三卷中说：题跋文是宋人的特长，他们能在少则二三十字，多则百余字的作品中写出对于作者的正确估价，同时又能披露自己的思想感情。苏轼、黄庭坚在这里，都有卓著的成绩，陆游的造就，尤其显者。

【总案】 陆游是南宋写作短篇题跋的大家，这篇《跋李庄简公家书》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陆游的父亲陆宰是一位富有民族思想的爱国志士，士大夫中的抗战派常来往他家谈论国事。少年时的陆游亲眼看见这些爱国人士谈论国事时激动得咬牙切齿、痛哭流涕，慷慨激昂，决心以死报国的感人情形，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青年时期，陆游亲眼看见当时著名的爱国人士李光在陆家痛斥秦桧，慷慨悲愤，他深深地被李光英伟刚毅之气所感动。四十年后，陆游在严州任上偶然见到从前李光写的家信，对他不屈不挠的爱国精神深表钦佩，正是在这种心情下陆游提笔写了这篇跋文。

文章虽然只有一百五十余字，但层次分明，重点突出。全文分两层：从开始到“其英伟刚毅之气使人兴起。”为第一层，写青年时，自已耳闻目睹李光关心国事、慵慨愤切的情形，第二层从“后四十年”起到篇末，写现在自己偶然读到李光家信时的心情。而这两层既联系紧密，注意照应，又突出重点，着意描绘。“虽徙海表”照应了“谪命下”处，“犹想见其道青鞋布袜时”“气不少衰”照应了“青鞋布袜行矣……方言此时，目如炬，声如钟，其英伟刚毅之气使人兴起”处。第一层是全文的重点。这一层又可分作两小层：从开始到“形于色辞”为第一小层，概述李光痛恨秦桧的情形;从“一日平旦来”到“使人兴起”为第二小层，具体描绘李光的言语和神态，目光炯炯，声音洪亮，英伟刚毅，不屈不挠。一个爱国志士的形象通过概括记叙和具体描绘相结合的方法跃然纸上，使人读后，久久难忘。陆游受其家庭影响，从小富有爱国思想，对李光这样敢于当面痛斥权奸秦桧的杰出爱国志士他是非常钦佩的，对李光这样的爱国志士受到打击迫害他是非常愤慨的。这一篇短文不仅生动形象地再现了李光的音容神态、深刻地表现了他的不屈的爱国精神，也抒发寄托了陆游自己的爱国深情和效法先贤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