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超然台记》

2019-06-12 可可诗词网-唐宋散文 https://www.kekeshici.com

苏轼《超然台记》

凡物皆有可观2。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伟丽者也。餔糟啜醨3,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4?

夫所谓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5,而去取之择交乎前6,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7!物有以盖之矣8。彼游于物之内9,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10,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11,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余自钱塘移守胶西12,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13;去雕墙之美14,而蔽采椽之居15;背湖山之观16,而适桑麻之野17。始至之日,岁比不登18,盗贼满野,狱讼充斥19;而斋厨索然20, 日食杞菊21,人固疑余之不乐也。处之期年22,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余既乐其风俗之淳23,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24,于是治其园圃,洁其庭宇,伐安丘、高密之木25,以修补破败,为苟全之计26。而园之北,因城以为台者旧矣;稍葺而新之27,时相与登览,放意肆志焉28。南望马耳、常山29,出没隐见30,若近若远,庶几有隐君子乎31?而其东则卢山32,秦人卢敖之所从遁也33。西望穆陵34,隐然如城郭,师尚父、齐桓公之遗烈35,犹有存者。北俯潍水36,慨然太息,思淮阴之功37,而吊其不终38。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雨雪之朝,风月之夕,余未尝不在,客未尝不从。撷园蔬39,取池鱼,酿秫酒40,瀹脱粟而食之41。曰:乐哉游乎!

方是时42,余弟子由适在济南43,闻而赋之44,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注释】 1超然台:故址在今山东省诸城县北城上。 2观:景观。 3餔(bu哺):食、吃。糟:酒糟。啜:喝。醨(li离):薄酒。《楚辞·渔父》:“众人皆醉,何不食其糟而啜其醨?” 4安:哪儿,什么地方。 5中:心,指胸中。 6择:挑选、选择。 7情:常情、本意。 8盖:掩盖、蒙蔽。作者《书“六一居士传”后》:“物之所以能累人者,以吾有之也。” 9游:游心、涉想。即作者所说的“留意于物”;“游于物之外”,即作者说的“寓意于物”。 10彼其高大以临我:一本作“彼挟其高大以临我”。眩乱反复:眩惑迷乱,变化无常。 11横生:横逸而出。 12钱塘:今浙江省杭州市。胶西:古县名。今山东省胶县、高密一带。 13释:放弃。服:从事于。这里有经受之意。 14去:离开。雕墙:饰画之墙,此指装饰华丽的房屋。 15蔽:掩蔽。采椽(chuan传):用栎木作的屋椽。采:栎木。 16背:离开。 17桑麻之野:《汉书·地理志》说鲁地“颇有桑麻之业。因密州属古鲁国,这里泛指农业之乡。 18比(bi敝):紧连着。登:收成。 19狱讼:诉讼。 20索然:冷落空虚的样子。 21杞菊:枸杞、菊花。 22期(ji吉)年:满一年。 23淳:质朴敦厚。既:已经。杜甫《五盘》诗:“喜见淳朴俗,坦然心神舒。” 24拙:笨拙。此是苏轼自谦。 25安丘:县名。今山东潍坊市东南。高密:县名。今山东省诸城东北。 26苟全:姑息求全。27葺(qi气):修葺、整修。 28放意肆志:放开心怀,任其驰骋。29马耳、常山:山名,在山东省诸城县南。 30见(xian现):同“现”。 31庶几:或者。 32其:指马耳、常山。卢山:山名,在山东省诸城县南,马耳之东。原名“故山”,因卢敖在此居过而名。 33卢敖:燕国人,秦始皇招为博士,使求神仙,亡而未返,逃至卢山隐居得道。34穆陵:关名,故址在山东临朐县南大岘山上。 35师尚父:即吕尚,西周初年官太师,也称师尚父。因辅佐武王灭纣有功,封于齐。齐桓公:名小白,春秋五霸之一,称霸于齐。遗烈:历史功绩。 36北俯潍水:向北俯视潍水。潍水,源山东省箕屋山,流经诸城,高密等地后,至昌邑入海。37淮阴之功:韩信助刘邦定天下有功,后封淮阴侯。 38吊其不终:此指韩信功高,但后为吕后所杀,不得善终。作者为此叹息,深为吊念。吊:伤痛,痛惜。 39撷(xie协):捋取。 40秫酒:粘高粱酿制的酒。41瀹(yue月):煮。脱粟:碾去糠皮的米。 42方是时:方,正当。是,这个。时:时候。 43子由:即苏轼。当时为济州太守李师中掌书记。济南:即北宋济南府。治在今山东历城。 44赋之:苏轼作超然台赋(《栾城集》卷十七),其序略云:“《老子》曰: ‘虽有荣观,燕处超然’,尝试以 ‘超然’命之,可乎?因为之赋。”



【今译】 大凡世间一切事物都有值得观赏的地方。如果有观赏价值,都有使人欢乐的因素,不一定必须是奇异、特别、伟大、美丽的东西不可。吃酒糟淡酒都可以使人醉倒;吃水果、蔬菜和草木都可以饱肚。从这类例子推理,我到什么地方去不会感到快乐呢?

人们愿意追求幸福而不想遭到祸殃,因为幸福使人快乐,而祸殃使人悲伤。人的欲望是没有止尽的,而人间的事物可以用来满足人的欲望的是有限的。人们在心中反复比较辨别,哪种东西好,哪种东西坏,老是想着择取还是舍弃,这样,值得人们欢乐的因素就常常更少,而使人感到伤心的因素却常常很多,这就是追求祸殃而拒绝追求幸福。追求祸殃而拒绝追求幸福,哪里是出自人们的本意呢?那是因为外物把人心给蒙蔽了。他们留意事物之内,而不寓意于事物之外,事物本没有大小的区别,如果只限于从事物的内部来看它,没有那个事物不是又高又大的。它以那种高大的样子对着我,那我就会常常感到眩乱迷惑,如同在缝隙之中看别人打斗一样,怎么知道谁胜谁负呢?这时心中那种好感恶感一涌而起,而忧愁和快乐也随之出现,这不是叫人很伤心的事吗?

我从钱塘调到胶西,放弃了坐船那种安稳的生活,而经受了骑马乘车的辛劳;离开了华美的住室,而住进了简陋、朴素木屋。离开了美丽的湖光山色;而走向长满桑麻的田野。刚到这里的时候,连年收成不好,盗贼遍野,打官司的人也很多,厨房里总是空荡荡的,我每天只吃些菊花、枸杞,所以人们便怀疑我心中不乐。在这里住了一年,我的容颜比以前更加光彩照人,白发也一天天变黑。我既为这里淳厚的民风感到高兴,而当地的官吏和百姓也听从我的管理,于是我就整治果园、菜圃,把庭院也打扫得干干净净,从安丘、高密砍来树木,把那些破败的地方修理一下,作为暂时维持的办法。在庭院北面,一座靠着城墙所筑的台子已经很旧了,我把它稍加修葺使其更新一下,时常和几个朋友一起登临观光,在那放开情怀,尽情欣赏。向南望去,马耳山和常山时隐时现,好象很近又好象很远,可能山中住有隐士吧?在台的东面,则是卢山,是秦人卢敖隐居的地方。西望穆陵关,隐隐约约就象城郭一样,吕尚、齐恒公当年建立功业留下来的遗迹还保存在那里。向北望潍水,我不禁感慨叹息,想到淮阴候韩信的功绩,为他不得善终而痛心。台子高大稳实,深广明亮,夏凉冬暖。不论是在下雨或落雪的早上,还是月白风清的夜晚,我没有一次不去那里,客人们也没有一次不与我同行的。我们摘来园中的蔬菜,从池中捕捞活鱼,带着酿好的高粱酒,煮着去壳的小米,就那样吃喝。大家都说:这样的游览多么快活。

这时,我的兄弟正好在济南府,他听说这些情况就写了一篇赋,并给这个台子起名为“超然台”。用这来表现我无论到哪里都没有不快乐的性格,原因就是我能游心于事之外。



【集评】 明·杨慎《三苏文范》卷十四引:“吕雅山云:此篇不唯文思温润有余,而说安遇顺性之理,极为透彻,此彼公生平实际也。故其临老谪居海外,穷愁颠越,无不自得,真能超然物外者矣。”

姜宝云:“此记有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脱出尘寰之外之意,故名之曰超然。此东坡之所以为东坡也。”

明·茅坤《唐宋八大家文钞·宋大家苏之忠公文钞》卷二十五:“子瞻本色。与《凌虚台记》,并本之庄生。”

清·沈德潜《唐宋八家文读本》卷二十三:“通篇含超然意,末路点题,亦是一法。登台四望一段,从习凿齿与桓秘书文,脱化而出。”

清·李扶九《古文笔法百篇》卷三·一字立骨:“书后东坡作《韩文公庙碑》,固拟以孟子浩然之气矣,而其弟子由《上书太尉》亦引之,是两人者不皆有不可一世之概充实于其中哉。然有诸内必形诸外,谙于理必洞于言。故子由之记“快哉“也。则曰:“予兄子瞻,名之曰‘快哉’。”及东坡此记亦曰:“予弟子由,闻而赋之,名其台曰‘超然’。”是岂徒为高出一世之想乎?吾知“超然“之趣,与“快哉”之趣,皆自孟子浩然之气来也。然则东坡之神游物外者,尚直可以拟昌黎者自拟哉!”

近代·林杼《古文辞类纂》卷九:“庄子于子桑户之死,托孔子之言答子贡,有方外方内之别。方,区域也。方外忘死生,方内循礼法。今东坡之文,变其说曰物内物外,其意正同。方外忘生死,物外忘忧乐也。



【总案】 《超然台记》是苏轼因与王安石的改革方略不同,不得已自请外放他州居,于熙宁四年(1075)在密州任上所写的一篇台阁记。

这篇文章不仅记叙了苏轼新到密州时追求恬适自淡,“无往而不乐”的心境外,还曲折地反映了他对当时政治斗争所采取的“超然”态度。然而,他的“超然”思想虽源于老庄,但却又带有苏轼自己功业名实的印记。即它是建立在苏轼既力求摆脱政治挫折的影响,又必坚持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和与民同乐的基础上的“超然”思想。

因此,本文的最大特点就是作者能把深刻的哲理和浓郁的诗意自然地融合在一起,做到情中有理,理中含情,真实而生动地把作者既“超然”而非真正超然的复杂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本文的另一个特点就是“理直”而辩证;畅达而曲折多姿。全文从“凡物皆有观者”破题立论,可谓“理直”。接着从“求福而辞祸”和“求祸而辞福”生发开去,高谈阔论,可谓十分辩证。再接着缓缓插入一段艰苦历程的叙述,并以“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一挫,上接“超然”之论,下为登台凭吊历史英雄和摘蔬菜,捕池鱼,酿黄酒,蒸米饭之“乐”张目,最后再从台之命名“超然”作结,篇末点题,把“超然”之意写得既文气畅达,又曲折多姿,发人深思。

本文所以有这些特点,这是与苏轼复杂的思想和澎湃的文思,及旷达豪迈的气慨分不开的。一句话:文如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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