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风神
“神”,《说文》:“引出万物者也。”《易·系辞》:“神而明之,存乎其人。”上面这些话就是说,“神”的含义是变化,引申。
文学批评上,“神”之意念,乃从庄子之观念而来。《庄子》里关于“神”之意念,可分两方面说:1.“以神遇,不以目视”(《养生主》);2.“用志不分(用心专一),乃凝于神(与形相对者,精神)”(《达生》)。“凝于神”则能神化,离开了知。——这种话对创作、批评都有关。在创作上,熟能生巧;在鉴赏上,要超过字句表面,入而与作者精神相合,不以普通知识、感觉来衡量,而是直觉。直觉就是“神”。
庄子以技喻道,说我们要得道就要用“神”(直觉)。但后人就用“神”说技了。
《文心雕龙·神思》篇:“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所以,文章最主要的,是能暗示、含蓄,由小见大。“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扩大自我。从这里,可知“凝神”的意思是由庄子意思引申出来的。能凝神则超时空限制,使诗文范围大,能表现整个人生。
《宋书·谢灵运传》说谢“兴会标举”。“兴会”,就是说人受外物感动,引起情感,而这情感又与外物合在一起,打成一片。“兴会”就是如此。普通说“兴会”,多说到自然景物。“兴会”就是“神”。今说移情作用,即此,亦“神”。
后来《沧浪诗话》说“妙悟”,也是这个意思,是“神”。把自己之小范围打开,离利害关系(悟),有精微作用(妙)。这就是今日之所谓“disinteresting”。
王士祯说到“神韵”。“韵”就是与自然共鸣,“神”亦即“妙”也。
又如“飘逸”(不受限制)、“飘渺”(不可把握)、“超旷”(超越,扩大):都是表示自由自在,即“神”。
至于风,我们说“风俗”、“风气”。“风俗”就是大家所习惯之生活方法(生活方式)。“风气”表示人之共同趋向,如风与气之吹。“风俗”之“风”本与音乐有关系,而“风气”之“风”则是自然之风,但后来都与人生有关系。
汉末即以“风”评人,与“神”意思差不多。
“风”与“气”意义相通,“气”本说人之生活,“风”亦表示人之趋向。
李鹰:“风格峻整。”“风格”就是其行为之趋向、榜样。“峻”就是高;“整”就是一致。其行为趋向与标准一致,而且高,其生活态度、方法峻整。这是评人。
“风度”:“度”,度量也,指行为范围;“风”,指行为倾向。这亦用以评人。
“风姿”,指人的样子,态度。
“风”大抵都是说人之态度的。
后来更应用到评文方面去。“风格”、“风力”、“风骨”、“风味”等,都常用。
中国文学批评中,往往以人体的各部分来说文字,这是很特别的一点。
“风力”:钟嵘《诗品》说,陶渊明“又协左思风力”。“风力”,言彼二人句子组织有相似处也。声情就是风力。陶声情有似左思者。
“风格”:《颜氏家训·文章》篇说:“古人之文宏才逸气,体度(文章组织,内容)风格(声调、情感,组织)去今实远。”“格”是组织之意。
“风味”:《文心雕龙·通变》篇说,“风味气衰”。“风味”就是气味,以味觉比喻文章。
“风骨”:《文心雕龙》有《风骨》篇,里面说:“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情之含风,尤形之包气。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意气骏爽,则文风生焉。”黄侃在《札记》里说,“风”就是“意思”,“骨”就是字句。但黄先生说法似太简单。我们以为“风”与“气”意思差不多。“风”本说音乐,而音乐声音之高低与气有关。人之风格,与气度有关系。所以,“风”就是声调,要以声调来表情。“意气骏爽”,就是说声调要大方,表大感情,声音要清楚,不要单调。《文心》又说,“练于骨者,析辞必精”;又说,“结言端直”。可见,“骨”就是组织,这与思路有关。《文心雕龙·附会》篇屡言首尾,就是重全篇字句组织。而每句句子又要经济,所谓“片言居要”。“骨”本不属“神气”项下。说到“骨”,《文心·风骨》篇又说:“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说用典故如太多,则太繁,太啰嗦。可见“骨”不外于组织之完整、字句之经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