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敏树《君山月夜泛舟记》
吴敏树《君山月夜泛舟记》
吴敏树
秋月泛湖,游之上者; 未有若周君山之上也。不知古人曾有是事否? 而余平生以为胜期,尝以著之诗歌。今丁卯七月望夜,始得一为之。
初发棹自龙口,向香炉。月升树端,舟入金碧。偕者二僧一客,及费甥、坡孙也。南崖下渔火十数星,相接续而西,次第过之,小船捞虾者也。开上人指危崖一树曰:“此古樟无虑十数围,根抱一巨石,方丈余,自郡城望山,见树影独出者,此是也。”然月下舟中仰视之,殊不甚高大,余初识之。客黎君曰:“苏子瞻赤壁之游,七月既望,今差一夕尔。”余顾语坡孙:“汝观月不在斗牛间乎?”因举诵苏赋十数句。
又西出香炉峡中,少北。初发时,风东南来,至是斜背之,水益平不波,见湾碕,思可小泊,然且行。过观音泉口,响山前也。相与论地道通吴中,或说“有神人金堂数百间,当在此下耶?”夜来月下,山水寂然,湘灵、洞庭君恍惚如可问者。又北入后湖,旋而东。水面对出镫火光,岳州城也。云起船侧,水上滃滃然。平视之,已作横长状,稍上乃不见。坡孙言:“一日晚,自沙觜见后湖云出水,白团团若车轮巨瓮状者十余积,即此处也。”然则此下近山根,当有云孔穴耶? 山后无居人,有棚于坳者数家,洲人避水来者也。数客舟泊之,皆无人声。
转南出沙觜,穿水柳中,则老庙门矣。《志》 称山周七里有奇; 以余舟行缓,似不翅也。既泊,乃命酒肴,以子鸡苦瓜拌之。月高中天,风起浪作,剧饮当之,各逾本量。超上人守荤戒,裁少饮,啖梨数片。复入庙,具茶来。夜分登岸,别超及黎,余四人循山以归。明日记。
“秋月泛湖,游之上者。”这篇游记这个干净利落的开头就给读者朴实无华的印象。月下泛舟,自古以来就是文人骚客的逸兴豪举,可以游目骋怀、寄托幽情。作者吴敏树是岳阳人,即使宦游远乡,怀念洞庭之情也常萦绕怀抱:“无边野色多于水,不见烟花满洞庭。”(《杞县》)“我家岳阳洞庭上,浸天绿水浮春涨。昨夜烟波入梦魂,耸身飞上西楼望。”(《思归吟》) 本文接着说:“未有若周君山游之上也。”将文章又推进了一层。洞庭的君山,素来是文人骚客的游览胜地,他们并用诗文来讴歌吟咏,“丹青画出是君山。” (李白)“君山一点望中青。” (明杨基)“青螺吐暮烟。” (明杨一鹏) 就因为它不仅是洞庭的一大景观,而且有由湘灵庙、响山等构成的古迹群,有关于它的包括通太湖的“石穴”、“龙宫”等一系列美丽的传说,而包括君山在内的岳阳是荆楚文化重地之一。月夜泛舟洞庭的人实在很多,而“周君山游者”实在罕见,“不知古人曾有是事否”就问得有理;“余平生以为胜期”就道出作者由衷的喜悦;“尝以著之诗歌”,也有诗为证:“无事此遄征,宵中一舸轻。”“人言洞庭阔,今夕枕边行。”(《自郡城夜涉洞庭至鹿角》) 而“丁卯七月望夜,始得一为之”,文章无形中又推进了一层,作者是“七月望夜”“周君山游”。用层层递进之法记这次游览是在“胜期”的最理想的选点上进行的,以夸耀的、喜形于色的开头,为全篇作了坚实的铺垫。
“初发棹自龙口,向香炉。”点明游踪起点。“月升树端,舟人金碧。”作者把月下泛舟的情境由锤炼成的二个四字句来统括,言简而情趣浓。洞庭浩渺,草树萋迷,一轮皓月,羞涩涩地从树丛上露出玉颜,金辉四溢,船已入“金碧”山水“画中游”了。捕虾的“渔火”一笔,充分描绘出了水乡泽国的特色与情味。范仲淹“渔歌互答,此乐何极”,其意境幽微至极。接着,作者又从“郡城”岳阳与“月下舟中”两个视角写“危崖“的”古樟”。“古樟无虑十数围”,“根抱一巨石,方丈余。”一个“抱”字,显出顽强刚毅。“阴风怒号,浊浪排空”的时候,古樟自然是“独出”其中,岿然不动的。作者这一笔,其情趣、寄托是显见的。湖上的月华,使舟中游者不禁联想起苏东坡“七月既望”那次夜游长江的豪举,和被誉为“读此两赋,胜读《南华》一部” (吴楚材、吴调侯选《古文观止》) 的《赤壁赋》来。“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现在又置于此情此景之中。“余顾语坡孙:‘汝观月不在斗牛间乎?’”触类浮想,“举诵苏赋十数句”,气氛和谐愉悦,舟中人全浸渍在宏阔、旷达的意境中了。
“西出香炉峡中,少北。”“水益平不波,”“过观音泉口,响山前也。”船由西转北,直到响山前。响山,人在上面走竟发出铿锵悦耳的音响,是一块奇地。地下水数万年冲涮、溶解岩层,生成溶洞,神州石山地带是处可见,而茫茫水国的洞庭中的君山竟也有此地象,不能说不奇。而作者却一笔带过,马上又旁生枝节“相与论地道通吴中”来。原来这是二而一,一而二的事情。郭景纯《江赋》说:“爰有包山洞庭,巴陵地道,潜逵 (通道)傍通,幽岫窈窕。”郭璞《山海经》注:“吴县南太湖……包山,山下有洞庭穴道,潜行水底,云无所不通,号为地脉。”既然如此,又自然还有“神人金堂数百间”,那“当在此下”,“此”便指响山。洪荒故事,悠悠传说,优美传奇,寄寓了荆楚人民深沉的怀思与美好的宿愿。南巡贤君舜死于奔波劳碌而变成的“湘君”,娥皇、女英因舜死而自尽变成的“湘夫人”,慈祥正直的“洞庭龙君”及其风姿绰约、勤劳善良的“龙女”,当住在这“金堂数百间”中了。神话、传说是现实的折射。这里,作者把土生土长的美丽的神话、传说与眼前现实粘合,仿佛那些形象就在眼前,“湘君、洞庭君恍惚如可问者”。这就使这篇游记富于深邃、饱满的荆楚文化内蕴,给读者广阔的回味余地。
当船近岳阳时,“云起船侧,水上滃滃然。平视之,已作横长状”,这是作者眼见,下面又征引坡孙所见,推出“云孔穴”之妄说,这就又使这篇游记更浸入了一层神秘色彩 (这实则是洞庭泽国特有的气象),且为“湘君”、“湘夫人”、“洞庭君”的神话、传说提供了“佐证”,加浓了气氛。
“转南出沙觜,穿水柳中”,经湘灵庙门。“月高中天,风起浪作。”乃命酒肴,以子鸡苦瓜拌之”,以“各逾本量”的“剧饮”开怀尽兴来结束此次夜游。
这篇游记,行文朴实、疏朗而活泼。有话即长,无话则短,而且长话短说,如“舟入金碧”,和谐而妙趣横生。“月夜泛湖”,正面写月的仅有四处,而且是一点即止,重在记游湖时的情趣、欢悦。
清曾涤生评作者的文章,“如履危石,落纸乃持重绝伦”。“未有若周君山游者之上也。不知古人曾有是事否?”出语稳妥,持重。对古樟“月下舟中视之,殊不甚高大,余初识之”,照应前文“今丁卯七月望夜,始得一为之”,颇持重。“以余舟行缓,似不翅”“周七里有奇”,实打实着,实感实写,亦持重。说他“得力唐宋八大家、震川、望溪者为深,名震海内”(《湘雅摭残》卷五),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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