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
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君讳子昂,字伯玉,蜀人也。崛起 江汉,虎视函夏,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 变。非夫岷、峨之精,巫、庐之灵,则何以生此! 故其谏诤之 辞,则为政之光也; 昭夷之碣,则议论之当也; 国殇之文,则 《大雅》之怨也; 徐君之议,则刑礼之中也。至于感激顿挫、 微显阐幽,庶几见变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际者,则 《感遇》 之篇存焉。观其逸足骎骎,方将抟扶摇而凌太清,猎遗风而薄 嵩、岱。吾见其进,未见其止。惜乎! 湮厄当世,道不偶时, 委骨巴山,年志俱夭,故其文未极也。(卢藏用 《左拾遗 陈子昂文集序》)
天后朝,广汉陈子昂独泝溃波,以趣清源。自兹作者,稍 稍而出。(《文苑英华》卷七○二李舟《独孤常州集序》)
汉魏以还,雅道微缺; 梁陈斯降,宫体聿兴。既驰骋于末 流,遂受嗤于后学。是以沈隐侯之论谢康乐也,乃云:“灵均以 来,此未及睹。”卢黄门之序陈拾遗也,而云:“道丧五百岁而得 陈君。”若激昂颓波,虽无害于过正; 榷其中论,不亦伤于厚 诬! 何则? 雅郑在人,理乱由俗。桑间濮上,胡为乎绵古之 时? 正始皇风,奚独乎凡今之代? 盖不然矣。(颜真卿 《尚书刑部侍郎赠尚书右仆射孙逖文公集序》)
卢黄门云:“道丧五百年而有陈君。”予因请论之曰:“司马子 长自序,云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五百岁而有司马 公,迩来年代既遥,作者无限。若论笔语,则东汉有班、张、 崔、蔡; 若但论诗,则魏有曹、刘、三傅,晋有潘岳、陆机、 阮籍、卢谌,宋有谢康乐、陶渊明、鲍明远,齐有谢吏部,梁 有柳文畅、吴叔庠。作者纷坛,继在青史,如何五百之数,独 归于陈君乎? 藏用欲为子昂张一尺之罗,盖弥天之宇,上掩 曹、刘,下遗康、谢,安可得耶? 又子昂 《感遇》三十首,出 自阮公《咏怀》。《咏怀》之作,难以为俦。子昂诗曰:“荒哉穆 天子,好与白云期。宫女多怨旷,层城闭蛾眉。”曷若阮公“三 楚多秀士,朝云进荒淫。朱华振芬芳,高蔡相追寻。一为黄雀 哀,涕下谁能禁?”此序或未湮沦,千载之下,当有识者,得无 抚掌乎? (皎然 《诗式》 卷三 《论卢藏用 《陈子昂集 序》)
作者须知复变之道: 反古曰复,不滞曰变。若唯复不变, 则陷于相似之格,其状如驽骥同厩,非造父不能辨。能知复变 之手,亦诗人之造父也。……如陈子昂复多而变少,沈、宋复 少而变多。今代作者,不能尽举。(同上书卷五《复古通 变体》)
文有二道,辞令褒贬,本乎著述者也; 导扬讽谕,本乎比 兴者也。……兹二者,考其旨义,乖离不合。故秉笔之士,恒 偏胜独得,而罕有兼者焉。厥有能而专美,命之曰艺成。虽古 文雅之盛世,不能并肩而生。唐兴以来,称是选而不怍者,梓 潼陈拾遗。其后燕文贞以著述之余,攻比兴而莫能极; 张曲江 以比兴之隙,穷著述而不克备。(柳宗元《杨评事文集后 序》)
高宗朝,射洪拾遗陈公,作诗出继“二雅”,驰骤建安。削 苦涩僻碎,略淫靡浅切,破艳冶之坚阵,擒雕巧之酋师 (帅)。皆摧撞 (幢) 折角,崩溃解散,扫荡词场,廓清文祲。 然后有戴容州、刘随州、王江宁率其徒,扬鞭按辔,相与呵 乐,来朝于正道矣。(《文苑英华》卷七一四顾云 《唐风 集序》)
有唐三百年,用文治天下。陈子昂起于庸蜀,始振风雅。 由是沈、宋嗣兴,李、杜杰出。六义四始,一变至道。 (姚铉 《唐文粹自序》)
唐兴,文章承徐、庾诗风,天下祖尚,子昂始变雅正。初 为《感遇诗》三十八章,王适曰:“是必为海内文宗。”乃请交。 子昂所论著,当世以为法。(《新唐书》本传)
余读陈子昂《感遇诗》,爱其词旨幽邃,音节豪宕,非当 世词人所及。如丹砂空青,金膏水碧,虽近乏世用,而实物外 难得,自然之奇宝。……然亦恨其不精于理,而自托于仙佛之 间以为高也。(朱熹 《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四 《斋居 感兴二十首序》)
(子昂) 诗文在唐初,实是首起八代之衰者。(陈振 孙《直斋书录解题》 卷六)
唐初王、杨、沈、宋擅名,然不脱齐梁之体。独陈拾遗首 倡高雅冲淡之音,一扫六朝之纤弱,趋于黄初、建安矣。太 白、韦、柳继出,皆自子昂发之。如“世人拘目见,酣酒笑丹 经。昆仑有瑶树,安得采其英?”如“林居病时久,水木澹孤 清。闲卧观物化,悠悠念群生。青春始萌达,朱火已满盈。徂 落方自此,感叹何时平!”如“务光让天下,商贾竞刀锥。已矣 行采芝,万世同一时。”如“吾爱鬼谷子,青溪无垢氛。囊括经 世道,遗身在白云。舒可弥宇宙,卷之不盈分。岂徒山木寿, 空与麋鹿群!”如“临歧泣世道,天命良悠悠。昔日殷王子,玉 马遂朝周。宝鼎沦伊毂,瑶台成古邱。西山伤遗老,东陵有故 侯。”皆蝉蜕翰墨畦迳,读之使人有眼空四海、神游八极之兴。 (刘克庄 《后村诗话》)
沈宋横驰翰墨场,风流初不废齐梁。论功若准平吴例,合 著黄金铸子昂。(元好问 《论诗绝句三十首》)
陈拾遗诗语高妙,绝出齐梁,诚如先儒之论。至其他文, 则不脱偶俪卑弱之体,未见其有以异于王、杨、沈、宋也。 (马端临 《文献通考》 卷二三一)
陈拾遗子昂,唐之诗祖也。不但《感遇》诗三十八首为古 体之祖,其律诗亦近体之祖也。(方回 《瀛奎律髓》 卷 一)
律诗自徐陵、 庾信以来,亹亹尚工, 然犹时拗平仄。 唐太 宗诗,多见《初学记》 中,渐成近体,亦未脱陈隋间气习。至 沈佺期、宋之问,而律诗整整矣。陈子昂 《感遇》古诗三十八 首,极为朱文公所称。天下皆知其能为古诗,一扫南、北绮 靡,殊不知律诗极精。此一篇 (按指《白帝怀古》) 置之老杜 集中,亦恐难别,乃唐人律诗之祖。如沈,如宋,如老杜之大 父审言,并子昂四家观之可也,盖皆未有老杜以前律诗。 (同上书卷三)
唐初,陈子昂辈乘一时元气之会,卓然起而振之,开元、 大历之音由是丕变。(范椁 《翰林杨仲弘诗集序》)
陈子昂初变齐梁之弊,以理胜情,以气胜辞; 祖 《十九 首》、郭景纯、陶渊明,故立意玄而造语精圆。(周履靖 《骚坛秘语》)
则天时,蜀之射洪人陈公子昂字伯玉者,一旦崛起西南, 以高明之见,首唱平淡清雅之音,袭《骚》、《雅》之风,力排 雕镂凡近之气。其学博,其才高,其音节冲和,其辞旨幽远, 超轶前古,尽扫六朝弊习。譬犹砥柱矻立于万顷颓波之中,阳 气勃起于重泉积阴之下,旧习为之一变,万汇为之改观。故李 太白、韦苏州、柳柳州相继而起,皆踵伯玉之高风,俾后世称 仰叹慕之不暇,可谓诗人之雄矣! 其文虽有六朝唐初气味,然 其奏疏数章,亦有用世之志。(张颐 《陈伯玉文集序》)
唐初律体声华并隆,音节兼美,属梁陈之艳藻,铲末路之 靡薄,可谓盛矣,而古诗之流,尚阻蹊径。拾遗洗濯浮华,斫 新雕朴,《感遇》诸作,挺然自树,虽颇峭迳,而兴寄远矣。 自余七言诸体,乃非所长,《春台》之作,纯用楚声,此意寥 寥,几乎尺有所短,竟使沈、宋扬波,宗称百代,慷慨瑰奇之 气,尚诡于风人之度耶! (徐献忠《唐诗品》)
李仲清曰:“陈伯玉诗高出六朝,惟渊明乃其伉俪者,当与 两汉文字同观。(谢榛 《四溟诗话》 卷二)
孔文谷曰:“陈子昂之古风,尚矣! 其含光飞文,怀幽吐 奇,廊庙而有江山之致,烟霞而兼黼黻之裁。(同上书卷 四)
唐无五言古诗,而有其古诗。陈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弗 取也。(李攀龙 《唐诗选序》)
陈正字陶洗六朝铅华都尽,托寄大阮,微加断裁,而天韵 不及。律体时时入古,亦是矫枉之过。(王世贞 《艺苑卮 言》卷四)
子昂名为复古一振,乃振于调格,非振于文理也。 (《明文海》卷二六九孙慎行《选诗序》)
唐至陈子昂,始觉诗中有一世界,无论一洗偏安之陋,并 开创草昧之意亦无之矣。以至沈、宋、燕公、曲江诸家,所至 不同,皆有一片广大清明气象,真正风雅。(钟惺《唐诗 归》卷二)
子昂 《感遇》,自为澹古窅眇之音,意多言外,旨无专 属,不当逐句求之。(同上)
《感遇》数诗,其韵度虽与阮籍《咏怀》稍相近,身分铢 两实远过之。俗人眼耳贱近贵远,不信也。(同上)
陈正字律中有古,却深重; 李太白以古为律,却轻浅。身 分气运所关,不可不知。(同上)
《感遇》诗,正字气运蕴含,曲江精神秀出,正字深奇, 曲江淹密,各有至处,皆出前人之上。盖五言古,诗之本原, 唐人先用全力付之,而诸体从此分焉。彼谓“唐无五言古诗而 有其古诗”,本之则无,不知更以何者而看唐人诸体也。 (同上书卷五)
子昂《感遇》诸诗,有似丹书者,有似《易》注者,有似 咏史者,有似读《山海经》者,奇奥变化,莫可端倪,真又是 一天地矣。(谭元春《唐诗归》卷二)
李于鳞言:“唐无古诗,陈拾遗以其古诗为古诗,弗古也。” 然接六朝绮靡,归之驯雅,功故大矣。(李维桢 《大泌山 房集》卷一三三 《跋陈拾遗诗》)
子昂 《感遇》,尽削浮靡,一振古雅,唐初自是杰出。盖 魏晋之后,惟此尚有步兵余韵,虽不得与宋齐诸子并论,然不 可概以唐人,近世故加贬抑,似非笃论。第自三十八章外,余 自是陈隋格调,与《感遇》如出二手。(胡应麟《诗薮》 内编卷二)
子昂“野戍荒烟断,深山古木平”、“城分苍野外,树断白云 隈”等句,平淡简远,王、孟二家之祖。(同上书卷四)
正字《感遇》诸篇,以秀韵传其藻采,直追阮籍,是千载 埙箎之奏,不可以乏风骨少之。(周敬《唐诗选脉会通评 林》)
唐人推重子昂,自卢黄门后,不一而足。如杜子美则云: “有才继骚雅”、“名与日月悬”。韩退之则云:“国朝盛文章,子 昂始高蹈。”独颜真卿有异论,僧皎然采而著之《诗式》。近代 李于麟,加贬尤剧。余谓诸贤轩轾,各有深意。子昂自以复古 反正,于有唐一代,诗,功为大耳。正如夥涉为王,殿屋非必 沉沉,但大泽一呼,为群雄驱先,自不得不取冠汉史。王弇州 云:“陈正字淘洗六朝铅华都尽,托寄大阮,微加断裁,第天韵 不及。”胡元瑞云:“子昂削浮靡而振古雅,虽不能远追魏晋,然 在唐初,自是杰出。”斯两言良为折衷矣。(胡震亨 《唐音 癸签》卷五)
子昂 《感遇》虽仅复古,然终是唐人古诗,非汉魏古诗 也。且其诗尚杂用律句,平韵者犹忌上尾,至如《鸳鸯篇》、 《修竹篇》等,亦皆古律混淆,自是六朝余弊,正犹叔孙通之 兴礼乐耳。(许学夷 《诗源辩体》卷一三)
子昂五言近体,律虽未成,而语甚雄伟。武德以还,绮靡 之习,一洗顿尽。(同上)
( 《送客》诗) 大概与吴均、柳恽相为出入,唐人五言佳 境,力尽此矣。正字意不自禁,乃别为褊急率滞之词,若将度 越然者,而五言遂自是而亡。历下谓:“子昂以其古诗为古诗, 非古也。”若非古,而犹然为诗,亦何妨风以世移? 正字《感遇 诗》,似诵、似说、似狱词、似讲义,乃不复似诗,何有于 古? 故曰五言古自是而亡。然千百什一,则前有供奉,后有苏 州,固不为衰音乱节所移,又不得以正字而概言唐无五言古诗 也。(王夫之 《唐诗评选》 卷二)
正字古诗,亢爽一任血气之勇,如戟手语,使移此手笔作 彼体,则去古人不远,何至破裂风雅! (同上书卷三)
《大雅》中理语造极精微,除是周公道得,汉以下无人能 嗣其响。陈正字、张曲江始倡《感遇》之作,虽所诣不深,而 本地风光,骀宕人性情,以引名教之乐者,风雅源流,于斯不 昧矣。(王夫之《姜斋诗话》)
陈伯玉律体,清雄为骨,绵秀为姿,设色妍丽,寓意苍 远。由初入盛,此公变之。沈、宋堂皇,悉皆祖构于此。 (毛先舒 《诗辩坻》)
钟 (惺) 谓子昂 《感遇》过嗣宗《咏怀》,其识甚浅。阮 逐兴生,陈依义立; 阮浅而远,陈深而近; 阮无起止,陈有结 构; 阮简尽,陈密至。见过阮处,皆不及阮处也。(同 上)
作诗有一题数首,而起结雷同,最是大病。如陈正字《感 遇》诸篇,起句云:“吾观龙变化”,又云“吾观昆仑化”,又云 “深居观元化”,又云“幽居观大运”是也。且其病不止于此,凡 感遇咏怀,须直说胸臆,巧思夸语,无所用之。正字篇中屡用 “仲尼”、“老聃”、“西方”、“金仙”、“日月”、“昆仑”等语者,非本 色也。……大抵正字别有佳处,不专在 《感遇》数诗。 (贺贻孙 《诗筏》)
朱子称《感遇》诗词旨幽邃,音节豪宕,恨其不精于理,自托 仙佛之间以自高”。此真眼中金屑之见。况“云构山林尽,瑶图珠翠 烦。鬼功尚未可,人力安能存”,正指尔时天堂大象诸事,方有讽 谕,乃以为讥耶! (贺裳《载酒园诗话》又编)
子昂胸中被古诗膏液熏蒸十分透彻,才下笔时,便有 一段元气,浑浩驱遣,奔赴而来。其转换吞吐,有掩映无 尽之致,使人寻味不置,愈入愈深,非上口便晓者比。但 是他见得理浅,到感慨极深处,不过逃世远去,学佛学仙 耳, 此便是没奈何计较。 (张谦宜 《斋诗谈》 卷 四)
《感遇》诗,正字古奥,曲江蕴藉,本原同出嗣宗,而精 神面目各别,所以千古。(沈德潜《唐诗别裁》卷一)
(子昂) 追建安之风骨,变齐梁之绮靡,寄兴无端,别有 天地。昌黎 《荐士》诗云:“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良 然。(同上)
射洪风骨矫拔,而才韵犹有未充,讽诵之次,风调似未极 跌荡洋溢之致。(姚范《援鹑堂笔记》卷四○)
唐初群雅竞奏,然尚沿六代余波,独至陈伯玉峍兀英奇, 风骨峻上。盖其诣力,毕见于《与东方左史》一书。(翁 方纲 《石洲诗话》 卷一)
子昂、太白皆疾梁、陈之艳薄,而思复古道者。然子昂以 精深复古,太白以豪放复古,必如此乃能复古耳。若其揣摩于 形迹以求合,奚足言复古乎? (同上)
陈伯玉 《感遇》诸诗,实本阮步兵《咏怀》之什。顾阮公 诗如玉温醴醇,意味深厚,探之无穷。拾遗诗横绝颓波,力亦 足以激发,而气未和顺,未可同日语也。(厉志 《白华山 人诗说》卷二)
公干诗,气特苍郁,貌似学子建,而实出老瞒,故灵运极 称之。陈、张《感遇》 诸作,用单笔而运以理境,乃学嗣宗 《咏怀》。所不及者,于开合处见之; 其极劲作者,似公干《泛 东流水》三诗耳。(王闿运 《湘绮楼论唐诗》)
骨格清凝,苍苍入汉,源出《小雅》,故有怨诽之音。《感 遇》诸篇,璆然冠代,称物既芳,寄托遥远,固当仰驾阮公, 俯陵左相。《幽州》 豪唱,述为名言,如河梁赠答,语似常 谈,而脱口天成,适如人意。海内文宗,非虚誉也。(宋 育仁 《三唐诗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