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作品因读者而不同
鲁迅说:“看人生因作者而不同,看作品又因读者而不同。”常言道:“观听殊好,爱憎难同。”
好的文艺作品,必然有真切的人生体验;其好坏程度,也有赖于此种体验的深浅。王国维说:“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正由于诗人用了自己的生活经验去观察宇宙间万事万物,故他虽不是鱼,却知鱼在水中之乐(《庄子·秋水》);虽不是鸭,却能发“春江水暖鸭先知”的高论。
创作过程,简言之,是由生活到诗;而欣赏的过程恰好相反,读者须从作品的文字、声音开始,而最终感受作者激情,看到一段生活。其所凭借的,仍是真实的人生经验。这种以读者的情志与经验,去追溯诗中表现和反映的情志与生活内容的心理活动,就是孟子所说的“以意逆志”,简称意逆。意逆到佳处,每觉古人先获我心。《红楼梦》第二十三回有一个“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的情节,写的是黛玉在和宝玉“西厢记妙词通戏语”分手后,正欲回房,走到梨香院角,忽听见那十二个女孩子在演习戏文:
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到:“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眼中落泪。
关于“良辰美景奈何天”这句须作一点解释。林语堂说,艺术不表现人的欲望则成何意味!“良辰美景”若不加“奈何天”三字神化之,则缺乏诗味。“盖人不加以唏嘘惋叹则辰不良而景不美也。世上岂有辰自良而景自美乎?”(《我的话》)然而全句倒底作何解呢?按诗经《唐风·绸缪》云:“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良辰美景”即相当于“今夕何夕”,“奈何天”则相当于“如此粲者何”,语译之即:面对如此良辰美景,真叫人不知如何是好。颇能传达出一种心动神驰的微妙情绪来。如果黛玉没有与杜丽娘类似的幽闺自怜的经历和潜伏的春心,特别是与宝玉谈论西厢记的情事,未必对那“偶然”听到的几句戏文“心动神驰”。如果她没有那份学养,又如何能连类而及地将许多诗词一并记起,伤痛得不可开交?这便是“意逆”的作用了。唐代诗僧景云《画松》一诗便是对“意逆”的形象描述:
画松一似真松树,且待思量记得无?曾在天台山上见,石桥南畔第三株。
诗中写到读“画”者是怎样由“画”见“真”,即联系个人生活经验去联想,玩味,把握画境,而终于与作者的意图猝然相逢,得到一种发现的乐趣。这一过程在赏析诗词,也是十分近似的。
文艺创作表现情态和反映生活,又绝不象镜子那样简单和确定,诗歌创作尤其如此。在实用文体中,作者总是将字词的意义在运用中尽量固定,即遵循形式逻辑的“同一”原则;而诗人恰恰相反,他往往要利用结构的特质,赋予字词以更多的意义,使诗变成一种多层面的复合结构,这就从客观上具备了一种可能,即读者反复阅读一部作品,总可温故而知新。这种知新,并不是指发现更多的同一种东西,而是指发现了新的层次上的东西。王昌龄《塞下曲》: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作豪语看亦可,然作归期无日看,倍有意味”(沈德潜)。其所以如此,就在于高明的诗人没有简单地说“誓不还”,而运用了一个可以从两个方面去体味,从而具有多义性的“终”字。同样,“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翰《凉州词》)二句,“作悲伤语读便浅,作谐谑语读便妙”(施补华)。古代诗词杰作又往往具有哲理的深度,诗人往往通过审美的形式,把某种宁静淡远的情感、意绪、心境引向去融合、触及或领悟宇宙人生奥秘,从王维的五绝《鹿柴》到张若虚的长篇《春江花月夜》,不同的读者往往各各得到不同层次的审美感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潜),“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王维),“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杜甫),“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柳宗元),见浅者从中体会到自然的真趣,见深者谓其深契禅机。诗歌创作自身规律和诗词作品审美属性的复杂性,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提供了客观的可能。
“看作品因读者而不同”的更为重要的原因还在欣赏的主观方面。欣赏的差异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欣赏力的等差,而欣赏力的等差是由读者的性分、学养、经历和心境诸多因素决定的。人的性分取决于先天遗传与后天的培养,性分不同,审美趣味大相径庭。古人所谓“观听殊好,爱憎难同”(葛洪《抱朴子》),拉丁谚语所谓“趣味无可争辨”。“譬如放浪于形骸之外,视世界如浮云的人,他视法国高蹈派诗人,和我国的竹林七贤,必远出于《神曲》的作者和屈原之上。性喜自然的人,他见了自然的作品就不忍释手。”(郁达夫《文艺鉴赏之偏爱价值》)在文学史上长期争论不休的李杜优劣问题,大都与个人性分所近有关,只不过不是人人乐于承认。倒是《浮生六记》中那位聪敏过人的女性,对自己偏爱太白诗有明智的剖白:
杜诗锤炼精纯,李诗潇洒落拓。与其学杜之森严,不如学李之活泼。……格律谨严,词旨老当,诚杜所独擅;但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令人可爱。非杜亚于李,不过妾之私心宗杜心浅,爱李心深。(《闺房记乐》)
今日的文艺大赛往往多人裁判,且要去掉一个最高分,去掉一个最低分,其目的正在于去掉偏爱(恶)取得折中公允的评分。年龄、身分与学养也很有关系。对于同一棵松树,在一个画家,一个樵夫、一个行人、一个木匠的眼中,观感必然不同;同一部《红楼梦》,十七、八岁的青年和四十开外的成人看来,意味也大相径庭,而“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鲁迅);黄庭坚跋陶诗云:“血气方刚时,读此诗如嚼枯木,及绵历世事,知决定无所用智。”同一个人,因年龄学养关系,对一部作品的观感尚不能始终如一,又怎么可能与另一个读者契合无间呢?
在欣赏中,读者总是有意无意地用自己的人生经验与作品所展示的生活相验证,而作者与读者的人生经验,读者各人的人生经验便不完全相同,赏析差异也就难免。如杜诗《羌村三首》中的两句:
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
读者在理解上就有争议,一说是“娇儿绕膝,以抛离之久,畏我复去耳”(吴见思《杜诗论文》),主此一说的还有金圣叹、杨伦及近人萧涤非先生;一说是“不离膝,乍见而喜;复却去,久视而畏。此写幼子情状最肖”,主此一说的,有卢元昌、浦起龙等。诗人的用意当然不可得兼,只能是其中一种。但由于诗句本身导致歧义,而这两种解法,都包含着论者自身的生活体验,都是真实的。在这种情况下,一定要辨明作者用心已十分困难,同时也没有这个必要,聪明的办法还是各随所解。所以:
看别人的作品,也很有难处,就是经验不同,即不能心心相印。所以常有极紧要、极精彩处,读者不能感到。后来自己经验了类似的事,这才了然起来。例如描写饥饿罢,富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懂的,如果饿他几天,他就明白那好处。(鲁迅《致董永舒》)
没有相应的生活体验,便难产生相同的感应。杜甫的诗在经过抗战期间的人们读来特别亲切有味,而在今天的青年男女,则很少十分喜欢的。唐人绝句有这样一首:
虫思莎庭白露天,微风吹竹晓凄然。朝来始悟朝回客,暗写归心向石泉。(羊士谔《台中寓直览壁画山水》)
一向都没有看出的画意,如何“朝来始悟?”其原因也就在观画者已有了仕途厌倦的经验,产生了新的感应。生活之树常青,人生经验也是一个积累的过程。故优秀的诗作,能调动读者经验,提示新的意义,历久弥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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