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献给爱
〔法国〕 阿波利奈尔
1
爱已在你双臂中死去
你忆起曾与它相逢
它死了而你重温旧梦
它归来再与你相逢
又一个春天属于过去
我梦见它脉脉柔情
别了别了逝去的季节
你复归时仍那么柔情
2
哦我的弃却的青春
像花冠一样枯萎凋殒
而如今来临的季节
带来的是猜疑和轻蔑
这景色是画布制就
一条假的血河在流
在盛开着星星的树下
唯一的行人是个小丑
一道寒光在扬尘戏耍
照着布景和你的面颊
一声枪响一声尖叫
阴影里有个画像微笑
镜框的玻璃已经碎裂
一种难以捉摸的旋律
在声音和思想间犹豫
在未来和回忆间游移
哦我的弃却的青春
像花冠一样枯萎凋殒
而如今来临的时日
带来的是悔恨和理智
(飞白 译)
《生命献给爱》是诗人失恋后痛苦、无奈甚至有些变形的心灵状态的自述。1907年诗人与学绘画的姑娘玛丽·罗朗森相遇并产生了狂热的爱恋,可是两人情感发展波波折折,终于在1912年分手。这次失恋,诗人心灵蒙受重创,那道深长的伤口不时把他的诗作涂染上一层或浓或淡的血痕,让读者感觉到一个生命内在的悲哀和隐藏的不幸。《密拉波桥》便是悼祭这场恋情的不朽绝唱,而《生命献给爱》是记述这次失恋后复杂叠变心态的又一篇佳作。密拉波桥上的诗人面对流水,感受着世事流变无常不可挽留的洪浑的宇宙回音,悟出一种超然洒脱的心灵境界,风格显得淡泊,深沉。对失恋,在流动与静止的比照中寻到一种哲理的解悟方式,有些超脱的味。这时的诗人更像一个哲人,热烈而又冷静。而《生命献给爱》中我们则看到一个道道地地的血肉之躯,把整个生命扑向爱,爱得痴迷,爱得炽烈,爱得无法脱身。一旦失恋,他沉湎,他叹息,他焦灼,他不宁,他冷嘲,他苦笑,他全然没有了哲人的冷静,他让自己掉进苦难笼子里的心灵到处乱撞,然后把撞伤撞痛的感觉揉进诗行。生命这一刻是全然献给爱了。
全诗由两部分组成。每个部分都以一个独特的视角探视“生命献给爱”的生命内在情态。第一部分,生命被温情熨贴着,情调温和而舒软,诗句从性灵暖处流出,心灵在对以往柔情的回感中发出喃喃絮语:“爱已在你双臂中死去/你忆起曾与它相逢/它死了而你重温旧梦/它归来再与你相逢”。爱已死去,诗人却面对爱的芳魂不舍依依,流连难返。诗人用一种回旋往复的句型“忆起”“相逢”“重温”“归来”,吻合着缠绵萦回的情感律动,突现一种沉湎状态:生命已没入爱河,抛却不了的除了“相逢”还是“相逢”,续不完的总是旧日的春梦。“我梦见它脉脉柔情/别了别了逝去的季节/你复归时仍那么柔情”,爱本已死去,但并非所有的死亡,都通向荒凉的遗忘,“柔情”“柔情”,这实实在在的爱的内涵,如果你用生命每个细胞去体会过,又怎么会随着爱的终止而抹去?! 写在眼睛里的再不会褪去。所以自然是梦里脉脉,归来依依。“别了别了”那哀婉无奈的呼告更反衬出别不了的似水柔情。诗人这时的情态应该是一种沉迷的痴狂,是睁着眼沉睡在梦里,眼里一种迷离的恍惚托一双热烈的眸子。诗的第二段,情调突变,诗人仿佛从沉迷中醒来,骤然起身,脸上是近乎于冷忍的笑,眼中迷离的柔和被焦灼的痛苦烧干,沉静的恋缅转为激切的慨叹:“哦我的弃却的青春/像花冠一样枯萎凋殒/而如今来临的季节/带来的是猜疑和轻蔑”。突然猜疑起来,突然满怀轻蔑,不在把过去的那场爱看作是一次真正的爱的体验,只把它当作一纸“画布制就”的景色,那生命的悸动只不过是“一条假的血河在流”,那“盛开着星星的树下”的“行人”——“我”——一个情侣,只不过是在一场闹剧中扮演了一个“小丑”。不过是布景前的一场戏,随着“一声枪响一声尖叫,“镜框的玻璃”“碎裂”了,一场戏在不是完满的结局中结束,只留下“一种难以捉摸的旋律”,说不清是苦是悲的心曲而已。这一段从表面看起来,好像是从对往情的沉迷中解脱出来,其实则是陷入了更深的迷狂,甚至是失恋的极度痛苦令他心态变形了。这胡乱的猜疑,这极度的轻蔑,这刻薄的冷嘲,这冷酷的譬喻,都表明他把生命投诸爱,已太深太深,失恋则把痛苦堆满他生命的各个角落,他只能或者以沉湎柔情来排遣,或者以狂燥嘲讽来宣泄,总之他的生命经过这一场爱恋再也无法安宁。诗人如此抓住失恋后的两种表现情态,从两个反差极大却又对立统一的角度呈现“生命献给爱”的生命状态,表明诗人对爱情的至深投入乃至全然的献身。
此诗在结构以及意象的创造上表现了极强的先锋派特色。结构上,诗人是在表象和内容的两个大的转折中突现意绪情结的。表象上的转折即由第一段的缠绵柔情突然转变为第二段的冷言冷语,嘲讽挖苦,这看起来像是逆反了“生命献给爱”的主旨,而实际却是内含上的一个转折,回溯初衷,冷言反讽的激烈与刻苛恰恰说明无法从往日的柔情中淡然抽身,说明投入之深。这种利用感情上反差强烈的大波大动构筑诗篇,一方面符合失恋人苦闷彷徨、矛盾易变,烦无所措的情绪节奏,一方面也在反差中凸出要凸现的意绪。在意象的创造上,本诗更具特色,诗人采用迅速跳跃而又连续的电影手法摄取现实的抑或想象的种种镜头,如画布上“假的血河在流”、“盛开着星星的树下”“阴影里有个画像微笑”、“镜框的玻璃已经碎裂”、“难以捉摸的旋律”等等,构成杂乱无章的意境,给人以荒诞离奇之感,然而又能在这荒诞离奇中索出诗人情绪波动的轨迹,体现了未来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非理性组合”风格,表明诗人在非理性的潜意识领域的刻意拓展,为其成为先锋派领袖诗人奠下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