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辞:节哀
〔英国〕 约翰·多恩
就像德高望重的人去得十分安详,
对灵魂低低说一声走路;
一些满腔悲恸的朋友们在讲,
此刻断气了,另一些讲,不。
让我们这样化了,不要作声,
不要叹的风暴,泪的潮水,
要对凡夫俗子讲我们的爱情,
真会使我们的欢乐变成污秽。
地震带来灾难和惊恐,
它的结果、意义——人们在猜;
但是那些天体的震动,
虽然要大得多,却是无害。
乏味、世俗的情人们的相好
(它的本质只是感觉)最忌
别离,因为别离就会去掉
那构成恩爱的一些玩意。
但我们给爱情炼得如此崇高,
看不到眼,吻不到唇,触不到手——
那算得了什么——我们真不知道;
只要有内心的信念,不用愁。
我们两个灵魂于是融为一片,
虽然我必须走,但要忍受的
不是破裂,而是一种伸展,
就像把金子打薄了,美不胜收。
一定说它们是两个,那就是这样,
恰如圆规是由两只脚组成;
你的灵魂,那只固定的脚,好象
不动,但另一只动了,其实也动。
虽然它总是坐在中心,
但当另一只漫游得远了,
它就弯下身来,凝神细听,
另一只回到家,它又笔直地站。
你对我就是这样,我只能
像那另一只脚,侧着身子转;
你的坚定使我的圆圈划得准,
使我的终点,来到我的起点。
(裘小龙 译)
约翰·多恩(1572——1631)是17世纪英国诗坛开创玄学派诗歌新风的“怪才”诗人。他生活的时代正是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前夕,封建贵族和资产阶级的殊死搏斗,使多恩的一生也充满了传奇色彩:出身于富商家庭,学过法律,广泛涉猎神学、医学、文学,曾出任掌玺大臣的秘书,因勇敢私奔结婚而入狱,潦倒时有实践“暴死”(约1608年多恩曾写《论暴死》一文)自杀的征兆,最后归宿于国教神职……他的诗文也呈现复杂奇特的个性:人文主义的爱情诗、讽刺诗和神本主义的宗教诗、布道文同样齐名,才华横溢;诗作中科学意象、哲理情趣和神学观念奇妙地融为一体;身后的贬誉也几经沉浮。
多恩的50多首爱情诗,创作于1615年出任神职之前,这首《告别辞·节哀》完成于1612年。当时多恩迫于生计,要随德鲁里爵士远游欧洲大陆。在充满不祥预感的心情下,诗人为当年私奔结合——真挚相爱的妻子安·莫尔,写下了这首脍炙人口的情诗。
虽然是夫妻别离吉凶未卜,诗的起句却奇文悖逆,一弃伤离痛别求平安的凄感愁愿。多恩谐谑地自喻为像“德高望重的人”“安详”地谢世,来和爱妻诀别。如此异兆凶喻突兀而出,如警钟轰响惊心动魄,为的是震憾爱妻止悲肃耳,沉思深虑:如何才能避凶求吉,顺利团聚……这也是诗人欲擒先纵,要妻子节哀先使之大哀,采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艺术策略,开始劝慰论述。诗的二句承转为唁评,对死者必然会有尘俗不同的悼辞出现,为以后的对比节哀奠定思辩的根基。这初境的凶像奇喻,和第三曲中地震有灾、无震却无害的对比巧喻一样,都是象征两情睽别,会有洁秽迥异的情思哲理,而玄学派诗歌巧智奇想的理趣风骨,就自然流露,耐人寻味。
二、四、五曲皆是诗人娓娓的劝述,直接沿着对立的爱情睽违观的轨迹展开。“凡夫俗子”为何“最忌别离”,是因为丧失了“看不到眼,吻不到嘴,触不到手”的“玩意”,所以才有“叹的风暴,泪的潮水”,真是“污秽”“乏味”的“恩爱”。而我和你是自由“炼”爱的夫妻,为有坚定的“内心的信念”,应该“不要作声”地“化”别,融为“欢乐”“崇高”的爱情。多恩通过情理合一的对比劝述,隐寓着人文主义的爱情哲理,渗润心肺,纯涤胸臆,意境高奇。
但现实无情,暌别毕竟会天各一方。诗的最后三曲,诗人以挚心炽血巧凝怪喻新象努力,勃生乐观的情思。他奇想出一组两脚圆规离合俯仰的象征意象:妻如圆规的定脚,坚贞不移地守护在圆的中心,日夜惦念,焦虑不安……夫是圆规的动脚,“兀”(不变的圆周率近似值)值不变地漫游在圆的外沿,时刻心驰神往,魂牵梦萦……而两脚的上杆相联,更是两情灵犀相通、挚爱赤诚、心魂一体的绝妙象征。正如别林斯基所说:“爱情是两个亲密的灵魂在一般生活方面,在忠贞、善良、美丽事物方面的和谐的默契。”最后诗人以理象合一的结句,点出了全诗的结论:只有定脚的坚定,才能保证动脚的“圆”满——奋斗成功;只有“你”坚贞的爱情,可以保障“我”顺利地回到“起点”——幸福团聚。这是爱情诗中最富有玄学特性的比象群,也是人际一切美好情感的象征,绝无缠绵凄恻的哀思,富蕴人际情爱哲理的意趣,令人拍案叫绝,又余香无穷,三日不绝。
这是一首思辩爱的圆缺哲理的情诗。它以巧智奇想的意象,独特离奇的比拟,通俗流畅的口语和自由不羁的格律,宣扬了人文主义的情爱哲学,是多恩爱情诗中的代表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