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虫

2019-05-16 可可诗词网-《诗经》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 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 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 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这是一曲以悲哀忧愁的音调弹奏的心歌。它低回往复,缠绵悱恻, 尽情地吐露了一位闺中少妇对丈夫怀恋的深情……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草虫在声声鸣叫,阜螽在趯趯蹦跃,诗一 开篇便生动地勾画出一幅“秋景如绘” (方玉润《诗经原始》) 的秋声 图。这,既是写景,又不完全是写景。因为从这秋声中,我们不是已经 可以感受到那位与“君子”久别的少妇心房的颤动了吗?《草虫》开篇运 用的是《诗经》中常有的所谓“比而兴”的手法,短短几句,既交代了 “秋景如绘”的时间背景,又把诗中女主人公的心情统一在一个空旷而又 萧瑟的气氛中。草虫鸣叫,阜螽紧趋,自然界生物的异类相求,很自然 地会在富于情感波动的人的心中引起共鸣。这位多情的、独守空房的少 妇,思念远征不归的丈夫的迫切心情,随着这声声催人的虫鸣,更添上 一层凄凉孤独的阴影。于是,思念与忧愁交织在一起,汇成了这一首深 情动人的诗篇。
        思念与忧愁是这首诗的主调。不过,这种情感的吐露在诗中并非是 一泻而下,或仅仅限于一时一地的。从延续的时间与立体的空间进行多 角度、多层次的渲染,以造成回环往复、委宛动人的艺术魅力,是《草 虫》诗的显著特色。诗人的笔触几乎一直是跳跃着的,时空上可以从秋 写到春夏,从平野写到山岗; 表现手法上,则可以从景写到情,从现实 写到幻想。总之,随着情感的流动,那思念,那忧愁,仿佛是从少妇的 心中涌向了无边的原野,巍巍的高山,也涌向了读者的心田。春日里, 她“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夏日里,她“陟彼南山,言采其薇”,在不同 的季节,一次又一次地登上南山,是真的为了采蕨、采薇吗? 显然不 是。这其实是一种反衬的写法,明写“采蕨”、“采薇”,暗中却透露出这 样的消息: 她再三地登上南山,是多么希望自己能够目极千里,望见远 在天涯的丈夫,望见他远远归来的身影。这言在此而意在彼的衬托,把 女主人公内心的思恋表现得更加曲折、含蓄,笔意也显得更加跳脱跌 宕。表面看,从采蕨、采薇一下子说到“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未见君 子,我心伤悲”,似乎有些突兀。不过,若不以迹象求之,实正是字字 有脉络! 几乎就是从《诗经》始,登高抒怀,成为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一 种抒情传统。古人登高必赋,最著名的莫过于杜甫的《登高》诗,特别 是其中“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这一千古名句,以其深厚的 感情,多重的思绪,得到后人的高度评价。不过,称颂这些诗的时候, 又怎么能忽略诗歌的源头呢! 就从《草虫》所描写的登高抒怀来说,不 是已经蕴含了深深的情致吗? 丈夫远征在外,生死未卜; 自己独守闺 房,孤苦难挨; 登高思亲,看到的却不过是一片茫茫; 红颜易老,青春 难驻; 夫归无望,忧心如焚……这一切思绪,又何尝不凝聚在这短短的 诗句之中! 登高激起的不尽情怀,为读者留下了丰富的想象余地,诗味 更加浓郁了。
        女主人公对丈夫的深切思念之情,还集中表现在诗中反复渲染的她 的忧心上。“忡忡”、“惙惙”、“伤悲”,三个看似相同的形容词,实际却展 示了在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情形下女主人公三种不同的心理活动。这首 诗所表现的季节是由秋而春而夏。春天、夏天写她登高眺望而深秋则写 她倚门凝想,说明春夏登高牵动了她的情思,加重了她的孤独与悲哀, 使她无法、也不敢再在肃杀秋日去登高了。因而在秋日里只是引起了她 那绵绵不尽的思绪,不禁回想起春天、夏天登高的情景。春日,正是男 女相会游春的季节:“溱与洧,方涣须兮,士与女,方采兰兮。女曰:‘观 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 洵且乐。’维士与女, 伊其相 谑,赠之以勺药。”(《诗经·郑风·溱洧》) 别人的相爱相欢,在独守 闺房的女主人公心中更引起强烈的孤独、惆怅之感,因而,她只能说一 句“未见君子,忧心惙惙”。“惙惙”,包含着一种期望与失望交织的情 绪,她多么希望丈夫归来,能与自己一起加入到那些游春的男女行列 中,感受那明媚春光与和煦春风中特有的爱情欢乐。然而,这毕竟是不 现实的希望,所以,她怎能不忧上心来呢! 夏日的忧心,诗人则直接用 “伤悲”二字来表现。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思念之中,不免又会增添一层 莫可名状的疑虑,音信杳然,远征在外的丈夫莫非已经忘记了苦苦思念 着他的爱人? 因而,如痴般的忧心中,自然涌现出一种“悲感”,以为自 己的执着是多少有些可悲可叹。这里既有对“君子”的思念,也有对自己 命运的感喟和对拆散他们甜蜜生活的战争的怨恨。夏去秋来,丈夫还是 无音无讯,“伤悲”中又不得不添上一层担心与恐惧。“君子”离家从军,一 去不返,是生?是死?此刻成为了女主人公心中至深的疑问,这种心情 与杜甫《述怀》所表现的“自寄一封书,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来,寸 心亦何有”十分相通,盼望丈夫音信的心情反而变成一种害怕、恐惧的 忧心了。这时,千思万虑,只化作唯一的心愿,只要丈夫能生还,就是 最大幸福!“忡忡”两字,就形象地描绘了这种特殊的忧心。所以说,“忡 忡”、“惙惙”、“伤悲”三个词,并非可以等量齐观,它们能从各自不同的 角度,不同的层次,鲜明地展现出女主人公极为细腻复杂的心理活动与 情感波澜,其中既透露了她的思念之情,又包含着担忧、悲伤、祈祷的 因素,因而具有很强的艺术表现力。
        《草虫》诗共分三章,每章分别以“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 降”、“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 夷”作结,这是诗中反复弹奏的主旋律。它仿佛是在低回舒缓的忧叹中 突然爆发的激越短促的音符,表现了少妇幻想中的相见场面和热烈、奔 放的情绪,把诗歌推向高潮。清方玉润《诗经原始》评这一艺术手法 说:“始因秋虫以寄恨,继历春景而忧思,未能见则更设为既见情形,以 自慰其幽思无已之心,此善言情作也。”又说:“由秋而春,历时愈久,思 念愈切。本说未见,却想及既见情景,此透过一层法也。”明明不曾相 见,却由于思念之深,思念之切,由于忧愁之重,不得不寻求解脱,才 产生了一种幻觉,以为“亦既见止,亦既觏止”,仿佛“君子”已经回到自 己身边,于是不禁兴奋地唱出“我心则降”、“我心则悦”、“我心则夷”。字 里行间,少妇对丈夫的一片痴情,便活脱脱地跃然纸上。可是,幻想终 归不是现实,把喜悦的心情置于幻想的境界,不正说明相见之虚妄,说 明忧愁之深重! 这正是方玉润所说的“透过一层”的写法,是“善言情”之 作。
        王夫之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王夫之所 总结的这一艺术法则,在《草虫》中就有所表现。在每章中,既写现实 中的忧伤、对亲人的思念,又写幻想中相见时的欢乐,内心的喜悦。现 实与幻想的对比,痛苦与欢乐的撞击,往往有着相反相成的艺术效果。 如果没有“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的“哀景”、“哀 情”,“我心则降”、“我心则悦”、“我心则夷”所表现的动人心魄的魅力就要 大为逊色! 同样,如果没有幻想中“乐景”、“乐情”的渲染,其思念之苦 也就难以如此扣人心弦。艺术上的哀与乐,就是这样交融一体,相得益 彰。
        《草虫》不过是《诗经》中一首平平常常的小诗,初读之,往往很 不经意,细细品味,才会觉得其中蕴含着深切的情思,蕴含着丰富的艺 术表现力,才感到它也会久久地回旋在人们的心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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