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乐王子
在城市上空一根高大的石柱上面,高高地耸立着快乐王子的雕像。他浑身镶满了薄薄的金叶子,一双眼睛是由明亮的蓝宝石做成的,剑柄上还嵌着一颗硕大的闪闪发光的红色宝石。
世人对他称羡不已。“他像风标一样漂亮。”一位想表现自己有艺术品味的市参议员这样说,接着又担心人们会指责他不务实,其实他倒是怪务实的,便补充道:“只是不如风标那么实用。”
“你为什么不能像快乐王子一样呢?”一位明智的母亲对自己那哭喊着要月亮的小男孩说,“快乐王子做梦时都没有想过哭着要东西。”
“世上还有如此快乐的人真让我高兴。”一个沮丧的男人凝视着这座非凡的雕像喃喃自语。
“他看上去就像位天使。”孤儿院的孩子们说,他们正从教堂走出来,身上披着鲜红夺目的斗篷,胸前挂着干净雪白的围嘴儿。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数学教师问道,“你们又没见过天使。”
“啊!可我们见过,是在梦里见到的。”孩子们答道。数学教师皱皱眉头并绷起了脸,因为他不赞成孩子们做梦。
有天夜里,一只小燕子从城市上空飞过。他的朋友们早在六个星期前就飞往埃及了,可他却留在了后面。他飞了整整一天,夜晚时才来到这座城市。“我去哪儿过夜呢?”他说,“我希望这城市已经为我安顿好了一切。”
这时,他看见了高大圆柱上的雕像。
“我就在那儿过夜,”他高声说,“这是个好地方,充满了新鲜空气。”于是,他就在快乐王子的两脚之间落了窝。
“我的卧室是黄金做成的。”他朝四周看看后轻声地对自己说,然后就准备入睡了。但就在他把头放在羽翅下面的时候,一颗大大的水珠落在他的身上。“真是不可思议!”他叫了起来,“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繁星清晰又明亮,却偏偏下起了雨。北欧的天气真是可怕。”
紧接着又落下来一滴。
“一座雕像连雨都遮挡不住,还有什么用?”他说,“我得去找一个好烟囱做窝。”他决定飞离此处。
可是还没等他张开羽翼,第三滴水又掉了下来。他抬头望去,看见了——啊!他看见了什么呢?快乐王子的双眼盈满了泪水,泪珠顺着他金黄的脸颊淌了下来。王子的脸在月光下极其美丽,小燕子顿生怜悯之心。
“你是谁?”他问。
“我是快乐王子。”
“你为什么哭呢?”燕子又问,“你的泪水把我打湿了。”
“以前在我还不是一个雕像而是一个人的时候,”雕像开口说道,“我并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因为那时我住在逍遥自在的王宫里,那是个哀愁无法进入的地方。白天人们陪着我在花园里玩,晚上我又在大厅里领舞。沿着花园有一堵高高的围墙,可我从没想过要去看围墙那边有什么东西,因为我身边的一切太美好了。我的臣仆们都叫我快乐王子,的确,如果欢愉就是快乐的话,那我真是快乐无比。我就这么活着,也这么死去。而我死了,他们把我高高地立在这儿,我看见了自己的城市中一切的丑恶和贫苦,尽管我的心是铅做的,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啊!难道他不是铁石心肠的金像?”燕子对自己说,他很讲礼貌,不愿大声议论别人的私事。
“远处,”雕像用低缓而悦耳的声音继续说,“远处的一条小街上住着一户穷人。一扇窗户开着,透过窗户我能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桌旁。她那瘦削的脸上满是倦意,一双粗糙发红的手上到处是针眼,因为她是一个裁缝。她正在绸衣服上绣西番莲花,这是皇后最喜爱的宫女准备在下一次宫廷舞会上穿的。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床上躺着她生病的孩子。孩子在发烧,嚷着要吃橘子。他的妈妈除了给他喂几口河水外什么也没有,因此孩子老是哭个不停。燕子,燕子,小燕子,你愿意把我剑柄上的红宝石取下来送给她吗?我的双脚被固定在这基座上,无法动弹。”
“伙伴们在埃及等我,”燕子说,“他们正在尼罗河上飞来飞去,同朵朵大莲花聊着天,不久就要到伟大法老的墓穴里去过夜。法老睡在彩色的棺材中。他的身体被裹在黄色的亚麻布里,还填满了防腐的香料。他的脖子上系着一圈浅绿色翡翠项链,他的双手像是枯萎的树叶。”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又说,“你不肯陪我过一夜,做我的信使吗?那个孩子太渴太饿了,他的母亲伤心极了。”
“我不喜欢小孩,”燕子回答,“去年夏天,我到一条河边,有两个顽皮的孩子,是磨坊主的儿子,他们老是扔石头打我。当然,他们永远也别想打中我,我们燕子飞得多快呀,再说,我出身于一个以快捷出了名的家庭。可不管怎么说,这是不礼貌的行为。”
可是快乐王子的满脸愁容叫小燕子的心里很不好受。“这儿太冷了,”他说,“不过我愿意陪你过上一夜,并做你的信使。”
“谢谢你,小燕子。”王子说。于是燕子从王子的宝剑上取下那颗硕大的红宝石,用嘴衔着,越过城里一座连一座的屋顶,朝远方飞去。
他飞过大教堂的塔顶,看见了上面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天使像。他飞过王宫,听见了跳舞的乐曲声。一位美丽的姑娘同她的心上人一起走上了天台,“多么美丽的星星啊,”他们说,“多么浪漫的夜晚啊!”
“我希望我的衣服能按时做好,赶得上盛大的舞会,”姑娘说,“我已要求绣上西番莲花,只是那些女裁缝们都太懒了。”他飞过了河流,看见高挂在船桅上的无数灯笼。他飞过了犹太区,看见犹太老人们在彼此讨价还价,还把钱币放在铜制的天平上称重量。最后他来到了那个穷人的屋舍,朝里面望去。发烧的孩子在床上辗转反侧,母亲已经睡熟了,因为她太累了。
燕子跳进屋里,将硕大的红宝石放在那女人顶针旁的桌子上。随后他又轻轻地绕着床飞了一圈,用羽翅扇着孩子的前额。“我觉得好凉爽,”孩子说,“我一定是好起来了。”说完就沉沉地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然后,燕子回到快乐王子的身边,告诉他自己所做的一切。“你说怪不怪,”他接着说,“虽然天气很冷,可我现在觉得好暖和。”
“那是因为你做了一件好事。”王子说。于是燕子开始思考王子的话,不过没多久便睡着了,对他来说思考问题是最好的催眠术。
黎明时分,燕子飞下河去洗了个澡。“真是不可思议,”一位鸟禽学教授从桥上走过时说道,“冬天里竟还有燕子!”于是他给当地的报社写去了一封长信描述此事。每个人都引用他信中的话,尽管信中的很多词语是人们理解不了的。
“今晚我要到埃及去。”燕子说,一想到远方,他就精神百倍。他走访了城里所有的公共纪念物,还在教堂的顶端上坐了好一阵子。每到一处,麻雀们就唧唧喳喳地相互说:“多么难得的贵客啊!”所以他玩得很开心。
月亮升起的时候他飞回快乐王子的身边。“你在埃及有什么事要办吗?”他高声问道,“我就要动身了。”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你愿意陪我再过一夜吗?”
“伙伴们在埃及等我呀,”燕子回答说,“明天我的朋友们要飞往第二瀑布,河马在那儿的纸莎草丛中过夜。古埃及的门农神安坐在巨大的花岗岩宝座上,他整夜守望着星星,每当星星闪烁的时候,他就发出欢快的叫声,随后便沉默不语。中午时,黄色的狮群下山来到河边饮水,他们的眼睛像绿色的宝石,咆哮起来比瀑布的怒吼还要响亮。”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远处,在城市的那一头,我看见住在阁楼中的一个年轻男子。他在一张铺满纸的书桌上埋头用功,旁边的玻璃杯中放着一束干枯的紫罗兰。他有一头棕色的卷发,嘴唇红得像石榴,他还有一双睡意蒙胧的大眼睛。他正力争为剧院写出一个剧本,但是他已经冻得写不下去了。壁炉里没有柴火,饥饿又弄得他头昏眼花。”
“我愿意陪你再过一夜,”燕子说,“我是不是再送他一块红宝石?”
“唉!我现在没有红宝石了。”王子说,“所剩的只有我的双眼。它们由稀有的蓝宝石制成,是一千多年前在印度出产的。取出一颗给他送去。他会将它卖给珠宝商,好买回食物和木柴,完成他的剧本。”
“亲爱的王子,”燕子说,“我不能这样做。”说完就哭了起来。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就照我说的话去做吧。”
于是燕子取下了王子的一只眼睛,朝年轻人住的阁楼飞去了。由于屋顶上有一个洞,燕子很容易就进去了。年轻人双手捂着脸,没有听见燕子翅膀的扇动声。等他抬起头时,正看见那颗美丽的蓝宝石放在干枯的紫罗兰上面。
“终于有人欣赏我了,”他叫道,“这准是某个崇拜我的人送来的。现在我可以完成我的剧本了。”他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第二天燕子飞到下面的海港,他坐在一艘大船的桅杆上,望着水手们用绳索把大箱子拖出船舱。随着他们“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一个个大箱子给拖了上来。“我要去埃及了!”燕子喊道,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等月亮升起后,他又飞回到快乐王子的身边。“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叫着说。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你不愿再陪我过一夜吗?”
“冬天到了,”燕子回答说,“很快就要下雪了。而在埃及,太阳挂在葱绿的棕榈树上,温暖极了,鳄鱼懒洋洋地躺在泥塘中环顾着四周。我的朋友们正在巴尔贝克古城的神庙里建筑巢穴,那些粉红和银白色的鸽子们一边望着他们干活,一边互诉衷肠。亲爱的王子,我不得不离开你了,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明年春天我要给你带回两颗美丽的宝石,弥补你因送给别人而失掉的那两颗,红宝石会比一朵红玫瑰还红,蓝宝石也比大海更蓝。”
“在下面的广场上,”快乐王子说,“有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的火柴全都掉到阴沟里了,不能用了。如果她不带钱回家,她的父亲会打她的,她正在哭着呢。她既没穿鞋,也没有穿袜子,头上什么也没戴。请把我的另一只眼睛取下来送给她,这样她父亲就不会揍她了。”
“我很愿意陪你再过一夜,”燕子说,“但我不能取下你的眼睛,因为没有它你就会变成一个瞎子。”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就照我说的话去做吧。”
于是燕子取下了王子的另一只眼珠,衔着它朝下飞去。他一下子落在小女孩的面前,悄悄地把宝石放在她的手掌心上。“一块多么美丽的玻璃呀!”小女孩高声叫着,笑着朝家里跑去。
这时,燕子回到王子身旁。“你现在瞎了,”燕子说,“我要永远陪着你。”
“不,小燕子,”可怜的王子说,“你得到埃及去。”
“我要一直陪着你。”燕子说着就睡在了王子的脚下。第二天燕子一整天坐在王子的肩膀上,给他讲自己在异国他乡的见闻和经历。他给王子讲那些红色的朱鹭,它们排成长长的一行站在尼罗河的岸边,用它们的尖嘴去捕捉金鱼;他讲到斯芬克司,它的岁数跟世界一样长久,住在沙漠中,通晓世间的一切;他讲那些商人,跟着自己的驼队缓缓而行,手中摸着念珠;他讲到月亮山的国王,他的皮肤黑得像乌木,崇拜一块巨大的水晶;他讲到那条睡在棕榈树上的绿色大蟒蛇,要20个人用蜜糖做糕点来喂它;他又讲到那些小矮人,他们乘坐扁平的大树叶在湖泊中往来,还不断与蝴蝶发生战争。
“亲爱的小燕子,”王子说,“你为我讲了好多稀奇的事情,可是更稀奇的还要算那些男男女女们所遭受的苦难。没有什么比苦难更不可思议了。小燕子,你就到城市的上空去飞一圈吧,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些什么。”于是燕子飞过了城市上空,他看见富人们在自己漂亮的楼房里寻欢作乐,而乞丐们却坐在大门口忍饥挨饿。他飞进阴暗的小巷,看见饥饿的孩子们苍白的小脸没精打采地望着昏暗的街道。在一座桥的桥洞里有两个孩子在相互搂抱着取暖,“我们好饿呀!”他俩说。“你们不准躺在这儿!”看守高声叫道,两个孩子又蹒跚着朝雨中走去。
随后燕子飞了回来,把所见的一切告诉王子。
“我浑身贴满了上好的金叶子,”王子说,“你把它们一片片地取下来,给我的穷人们送去。活着的人都相信黄金会使他们幸福的。”燕子将金叶子一片一片地啄了下来,直到快乐王子变得灰暗无光。他把这些纯金叶子一一送给了穷人,孩子们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们在大街上欢欣无比地玩着游戏。“我们现在有面包了!”孩子们喊叫着。
不久,天下起了雪,白雪过后就是严寒。街道是白色的,像是银子铺成的,又明亮又耀眼。长长的冰柱如同水晶做的宝剑悬垂在屋檐下。人人都穿上了皮衣,小孩子们也戴上了红帽子去户外溜冰。可怜的小燕子觉得越来越冷了,但是他却不愿离开王子,他太爱这位王子了。他只好趁面包师不注意的时候,从面包店门口弄点面包屑填肚子,并扑扇着翅膀为自己取暖。
然而最后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剩下的力气只够他再飞回王子的肩上。“再见了,亲爱的王子!”他喃喃地说,“你愿意让我亲吻你的手吗?”
“你终于要飞往埃及了,我真高兴,小燕子,”王子说,“你在这儿待得太久了。不过你得亲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
“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埃及,”燕子说,“我要去死亡之家。死是长眠的兄弟,不是吗?”
接着他亲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然后就跌落在王子的脚下,死去了。
就在这时,雕像体内传出一声奇特的爆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原来是王子的那颗铅做的心已裂成了两半。
这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寒冬。
次日一早,市长由市参议员们陪同着来到广场散步。他们走过圆柱的时候,市长抬头看了一眼雕像,“我的天啊!快乐王子怎么如此难看!”他说。
“真是难看极了!”市参议员们异口同声地叫道,他们总是跟市长一个腔调的。说完大家纷纷走上前去细看。
“他剑柄上的红宝石已经掉了,蓝宝石眼珠也不见了,他也不再是黄金的了,”市长说,“实际上,他比一个要饭的乞丐强不了多少!”
“的确比要饭的强不了多少。”市参议员们附和着说。
“他的脚下还躺着一只死鸟!”市长继续说,“我们真应该发布一个声明,禁止鸟类死在这个地方。”于是市书记员把这个建议记录了下来。后来他们就把快乐王子的雕像给推倒了。“既然他已不再美丽,那么也就不再有用了。”一个大学的美术教授说。
接着他们把雕像放在炉里熔化了,市长还召开了一次市级的会议来决定如何处理这些金属,“当然,我们必须再铸一个雕像,”他说,“那就是我的雕像。”
“我的雕像!”每一位市参议员都争着说,他们还吵了起来。直到现在,他们的争吵仍未结束。
“多么稀奇古怪的事!”铸像厂的工头说,“这颗破裂的铅心炉子熔化不了,我们只好扔掉它。”他们把铅心扔到了垃圾堆里,死去的那只燕子也躺在那儿。
“把城市里最珍贵的两件东西给我拿来。”上帝对他的一位天使说。于是天使就把铅心和死鸟给上帝带了回来。
“你的选择对极了,”上帝说,“因为小鸟可以在天堂的花园里永远地放声歌唱,而在我的城堡中,快乐王子可以尽情地赞美我。”
入选理由:
王尔德最具感染力的童话,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为了快乐王子而流泪。
延伸阅读:
同样的,这篇童话也是发表于1888年出版的那本《快乐王子及其他故事》童话集中。当时的王尔德是有理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快乐王子的,他的父亲威廉·王尔德爵士是都柏林的一位医生,拥有自己的诊所,母亲则是爱尔兰一位著名的诗人。1871年,王尔德进入都柏林三一学院学习,之后又进入牛津大学。因为在第一次文学学士学位考试中获得第一名,而成为牛津大学的半津贴学生。当时的王尔德是无忧无虑的,“父亲替他付学费,学校把他与社会隔离,只给他知识与美,而他则可以自由选择可爱、精美的一切,拒绝一切可厌、病态、粗鲁的生活。”(《〈狱中记〉序》孙宜学)即便从牛津大学出来之后,他也仍然是快乐的,美国人请他去演讲,从美国回来之后,他不仅得到丰厚的报酬,还成为社交界的宠儿。他的妻子给他带来丰厚的嫁妆。他还成为《妇女世界》的主编,他的戏剧在剧院里上演,并得到所有人的欢迎……
但他并没有找到《快乐王子》里的那只燕子,他拥有美满的家庭,他夜夜笙歌,花天酒地,但他是孤独的。
1897年他出狱后,一直过着孤独而贫困的生活,直到死去。
“你现在瞎了,”燕子说,“我要永远陪着你。”但是在王尔德入狱的时候,没有人愿意陪着他,他的妻子与他离婚,带着两个孩子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他的儿子甚至不愿意承认王尔德是自己的父亲。而阿尔弗雷德在他入狱那两年里继续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甚至想利用他与王尔德的关系再大捞一把。
这就是现实,永远比童话冰冷。
世人对他称羡不已。“他像风标一样漂亮。”一位想表现自己有艺术品味的市参议员这样说,接着又担心人们会指责他不务实,其实他倒是怪务实的,便补充道:“只是不如风标那么实用。”
“你为什么不能像快乐王子一样呢?”一位明智的母亲对自己那哭喊着要月亮的小男孩说,“快乐王子做梦时都没有想过哭着要东西。”
“世上还有如此快乐的人真让我高兴。”一个沮丧的男人凝视着这座非凡的雕像喃喃自语。
“他看上去就像位天使。”孤儿院的孩子们说,他们正从教堂走出来,身上披着鲜红夺目的斗篷,胸前挂着干净雪白的围嘴儿。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数学教师问道,“你们又没见过天使。”
“啊!可我们见过,是在梦里见到的。”孩子们答道。数学教师皱皱眉头并绷起了脸,因为他不赞成孩子们做梦。
有天夜里,一只小燕子从城市上空飞过。他的朋友们早在六个星期前就飞往埃及了,可他却留在了后面。他飞了整整一天,夜晚时才来到这座城市。“我去哪儿过夜呢?”他说,“我希望这城市已经为我安顿好了一切。”
这时,他看见了高大圆柱上的雕像。
“我就在那儿过夜,”他高声说,“这是个好地方,充满了新鲜空气。”于是,他就在快乐王子的两脚之间落了窝。
“我的卧室是黄金做成的。”他朝四周看看后轻声地对自己说,然后就准备入睡了。但就在他把头放在羽翅下面的时候,一颗大大的水珠落在他的身上。“真是不可思议!”他叫了起来,“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繁星清晰又明亮,却偏偏下起了雨。北欧的天气真是可怕。”
紧接着又落下来一滴。
“一座雕像连雨都遮挡不住,还有什么用?”他说,“我得去找一个好烟囱做窝。”他决定飞离此处。
可是还没等他张开羽翼,第三滴水又掉了下来。他抬头望去,看见了——啊!他看见了什么呢?快乐王子的双眼盈满了泪水,泪珠顺着他金黄的脸颊淌了下来。王子的脸在月光下极其美丽,小燕子顿生怜悯之心。
“你是谁?”他问。
“我是快乐王子。”
“你为什么哭呢?”燕子又问,“你的泪水把我打湿了。”
“以前在我还不是一个雕像而是一个人的时候,”雕像开口说道,“我并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因为那时我住在逍遥自在的王宫里,那是个哀愁无法进入的地方。白天人们陪着我在花园里玩,晚上我又在大厅里领舞。沿着花园有一堵高高的围墙,可我从没想过要去看围墙那边有什么东西,因为我身边的一切太美好了。我的臣仆们都叫我快乐王子,的确,如果欢愉就是快乐的话,那我真是快乐无比。我就这么活着,也这么死去。而我死了,他们把我高高地立在这儿,我看见了自己的城市中一切的丑恶和贫苦,尽管我的心是铅做的,可我还是忍不住哭了。”
“啊!难道他不是铁石心肠的金像?”燕子对自己说,他很讲礼貌,不愿大声议论别人的私事。
“远处,”雕像用低缓而悦耳的声音继续说,“远处的一条小街上住着一户穷人。一扇窗户开着,透过窗户我能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桌旁。她那瘦削的脸上满是倦意,一双粗糙发红的手上到处是针眼,因为她是一个裁缝。她正在绸衣服上绣西番莲花,这是皇后最喜爱的宫女准备在下一次宫廷舞会上穿的。在房间角落里的一张床上躺着她生病的孩子。孩子在发烧,嚷着要吃橘子。他的妈妈除了给他喂几口河水外什么也没有,因此孩子老是哭个不停。燕子,燕子,小燕子,你愿意把我剑柄上的红宝石取下来送给她吗?我的双脚被固定在这基座上,无法动弹。”
“伙伴们在埃及等我,”燕子说,“他们正在尼罗河上飞来飞去,同朵朵大莲花聊着天,不久就要到伟大法老的墓穴里去过夜。法老睡在彩色的棺材中。他的身体被裹在黄色的亚麻布里,还填满了防腐的香料。他的脖子上系着一圈浅绿色翡翠项链,他的双手像是枯萎的树叶。”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又说,“你不肯陪我过一夜,做我的信使吗?那个孩子太渴太饿了,他的母亲伤心极了。”
“我不喜欢小孩,”燕子回答,“去年夏天,我到一条河边,有两个顽皮的孩子,是磨坊主的儿子,他们老是扔石头打我。当然,他们永远也别想打中我,我们燕子飞得多快呀,再说,我出身于一个以快捷出了名的家庭。可不管怎么说,这是不礼貌的行为。”
可是快乐王子的满脸愁容叫小燕子的心里很不好受。“这儿太冷了,”他说,“不过我愿意陪你过上一夜,并做你的信使。”
“谢谢你,小燕子。”王子说。于是燕子从王子的宝剑上取下那颗硕大的红宝石,用嘴衔着,越过城里一座连一座的屋顶,朝远方飞去。
他飞过大教堂的塔顶,看见了上面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天使像。他飞过王宫,听见了跳舞的乐曲声。一位美丽的姑娘同她的心上人一起走上了天台,“多么美丽的星星啊,”他们说,“多么浪漫的夜晚啊!”
“我希望我的衣服能按时做好,赶得上盛大的舞会,”姑娘说,“我已要求绣上西番莲花,只是那些女裁缝们都太懒了。”他飞过了河流,看见高挂在船桅上的无数灯笼。他飞过了犹太区,看见犹太老人们在彼此讨价还价,还把钱币放在铜制的天平上称重量。最后他来到了那个穷人的屋舍,朝里面望去。发烧的孩子在床上辗转反侧,母亲已经睡熟了,因为她太累了。
燕子跳进屋里,将硕大的红宝石放在那女人顶针旁的桌子上。随后他又轻轻地绕着床飞了一圈,用羽翅扇着孩子的前额。“我觉得好凉爽,”孩子说,“我一定是好起来了。”说完就沉沉地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然后,燕子回到快乐王子的身边,告诉他自己所做的一切。“你说怪不怪,”他接着说,“虽然天气很冷,可我现在觉得好暖和。”
“那是因为你做了一件好事。”王子说。于是燕子开始思考王子的话,不过没多久便睡着了,对他来说思考问题是最好的催眠术。
黎明时分,燕子飞下河去洗了个澡。“真是不可思议,”一位鸟禽学教授从桥上走过时说道,“冬天里竟还有燕子!”于是他给当地的报社写去了一封长信描述此事。每个人都引用他信中的话,尽管信中的很多词语是人们理解不了的。
“今晚我要到埃及去。”燕子说,一想到远方,他就精神百倍。他走访了城里所有的公共纪念物,还在教堂的顶端上坐了好一阵子。每到一处,麻雀们就唧唧喳喳地相互说:“多么难得的贵客啊!”所以他玩得很开心。
月亮升起的时候他飞回快乐王子的身边。“你在埃及有什么事要办吗?”他高声问道,“我就要动身了。”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你愿意陪我再过一夜吗?”
“伙伴们在埃及等我呀,”燕子回答说,“明天我的朋友们要飞往第二瀑布,河马在那儿的纸莎草丛中过夜。古埃及的门农神安坐在巨大的花岗岩宝座上,他整夜守望着星星,每当星星闪烁的时候,他就发出欢快的叫声,随后便沉默不语。中午时,黄色的狮群下山来到河边饮水,他们的眼睛像绿色的宝石,咆哮起来比瀑布的怒吼还要响亮。”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远处,在城市的那一头,我看见住在阁楼中的一个年轻男子。他在一张铺满纸的书桌上埋头用功,旁边的玻璃杯中放着一束干枯的紫罗兰。他有一头棕色的卷发,嘴唇红得像石榴,他还有一双睡意蒙胧的大眼睛。他正力争为剧院写出一个剧本,但是他已经冻得写不下去了。壁炉里没有柴火,饥饿又弄得他头昏眼花。”
“我愿意陪你再过一夜,”燕子说,“我是不是再送他一块红宝石?”
“唉!我现在没有红宝石了。”王子说,“所剩的只有我的双眼。它们由稀有的蓝宝石制成,是一千多年前在印度出产的。取出一颗给他送去。他会将它卖给珠宝商,好买回食物和木柴,完成他的剧本。”
“亲爱的王子,”燕子说,“我不能这样做。”说完就哭了起来。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就照我说的话去做吧。”
于是燕子取下了王子的一只眼睛,朝年轻人住的阁楼飞去了。由于屋顶上有一个洞,燕子很容易就进去了。年轻人双手捂着脸,没有听见燕子翅膀的扇动声。等他抬起头时,正看见那颗美丽的蓝宝石放在干枯的紫罗兰上面。
“终于有人欣赏我了,”他叫道,“这准是某个崇拜我的人送来的。现在我可以完成我的剧本了。”他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第二天燕子飞到下面的海港,他坐在一艘大船的桅杆上,望着水手们用绳索把大箱子拖出船舱。随着他们“嘿哟!嘿哟!”的号子声,一个个大箱子给拖了上来。“我要去埃及了!”燕子喊道,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等月亮升起后,他又飞回到快乐王子的身边。“我是来向你告别的。”他叫着说。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你不愿再陪我过一夜吗?”
“冬天到了,”燕子回答说,“很快就要下雪了。而在埃及,太阳挂在葱绿的棕榈树上,温暖极了,鳄鱼懒洋洋地躺在泥塘中环顾着四周。我的朋友们正在巴尔贝克古城的神庙里建筑巢穴,那些粉红和银白色的鸽子们一边望着他们干活,一边互诉衷肠。亲爱的王子,我不得不离开你了,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明年春天我要给你带回两颗美丽的宝石,弥补你因送给别人而失掉的那两颗,红宝石会比一朵红玫瑰还红,蓝宝石也比大海更蓝。”
“在下面的广场上,”快乐王子说,“有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的火柴全都掉到阴沟里了,不能用了。如果她不带钱回家,她的父亲会打她的,她正在哭着呢。她既没穿鞋,也没有穿袜子,头上什么也没戴。请把我的另一只眼睛取下来送给她,这样她父亲就不会揍她了。”
“我很愿意陪你再过一夜,”燕子说,“但我不能取下你的眼睛,因为没有它你就会变成一个瞎子。”
“燕子,燕子,小燕子,”王子说,“就照我说的话去做吧。”
于是燕子取下了王子的另一只眼珠,衔着它朝下飞去。他一下子落在小女孩的面前,悄悄地把宝石放在她的手掌心上。“一块多么美丽的玻璃呀!”小女孩高声叫着,笑着朝家里跑去。
这时,燕子回到王子身旁。“你现在瞎了,”燕子说,“我要永远陪着你。”
“不,小燕子,”可怜的王子说,“你得到埃及去。”
“我要一直陪着你。”燕子说着就睡在了王子的脚下。第二天燕子一整天坐在王子的肩膀上,给他讲自己在异国他乡的见闻和经历。他给王子讲那些红色的朱鹭,它们排成长长的一行站在尼罗河的岸边,用它们的尖嘴去捕捉金鱼;他讲到斯芬克司,它的岁数跟世界一样长久,住在沙漠中,通晓世间的一切;他讲那些商人,跟着自己的驼队缓缓而行,手中摸着念珠;他讲到月亮山的国王,他的皮肤黑得像乌木,崇拜一块巨大的水晶;他讲到那条睡在棕榈树上的绿色大蟒蛇,要20个人用蜜糖做糕点来喂它;他又讲到那些小矮人,他们乘坐扁平的大树叶在湖泊中往来,还不断与蝴蝶发生战争。
“亲爱的小燕子,”王子说,“你为我讲了好多稀奇的事情,可是更稀奇的还要算那些男男女女们所遭受的苦难。没有什么比苦难更不可思议了。小燕子,你就到城市的上空去飞一圈吧,告诉我你都看见了些什么。”于是燕子飞过了城市上空,他看见富人们在自己漂亮的楼房里寻欢作乐,而乞丐们却坐在大门口忍饥挨饿。他飞进阴暗的小巷,看见饥饿的孩子们苍白的小脸没精打采地望着昏暗的街道。在一座桥的桥洞里有两个孩子在相互搂抱着取暖,“我们好饿呀!”他俩说。“你们不准躺在这儿!”看守高声叫道,两个孩子又蹒跚着朝雨中走去。
随后燕子飞了回来,把所见的一切告诉王子。
“我浑身贴满了上好的金叶子,”王子说,“你把它们一片片地取下来,给我的穷人们送去。活着的人都相信黄金会使他们幸福的。”燕子将金叶子一片一片地啄了下来,直到快乐王子变得灰暗无光。他把这些纯金叶子一一送给了穷人,孩子们的脸上泛起了红晕,他们在大街上欢欣无比地玩着游戏。“我们现在有面包了!”孩子们喊叫着。
不久,天下起了雪,白雪过后就是严寒。街道是白色的,像是银子铺成的,又明亮又耀眼。长长的冰柱如同水晶做的宝剑悬垂在屋檐下。人人都穿上了皮衣,小孩子们也戴上了红帽子去户外溜冰。可怜的小燕子觉得越来越冷了,但是他却不愿离开王子,他太爱这位王子了。他只好趁面包师不注意的时候,从面包店门口弄点面包屑填肚子,并扑扇着翅膀为自己取暖。
然而最后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剩下的力气只够他再飞回王子的肩上。“再见了,亲爱的王子!”他喃喃地说,“你愿意让我亲吻你的手吗?”
“你终于要飞往埃及了,我真高兴,小燕子,”王子说,“你在这儿待得太久了。不过你得亲我的嘴唇,因为我爱你。”
“我要去的地方不是埃及,”燕子说,“我要去死亡之家。死是长眠的兄弟,不是吗?”
接着他亲吻了快乐王子的嘴唇,然后就跌落在王子的脚下,死去了。
就在这时,雕像体内传出一声奇特的爆裂声,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原来是王子的那颗铅做的心已裂成了两半。
这的确是一个可怕的寒冬。
次日一早,市长由市参议员们陪同着来到广场散步。他们走过圆柱的时候,市长抬头看了一眼雕像,“我的天啊!快乐王子怎么如此难看!”他说。
“真是难看极了!”市参议员们异口同声地叫道,他们总是跟市长一个腔调的。说完大家纷纷走上前去细看。
“他剑柄上的红宝石已经掉了,蓝宝石眼珠也不见了,他也不再是黄金的了,”市长说,“实际上,他比一个要饭的乞丐强不了多少!”
“的确比要饭的强不了多少。”市参议员们附和着说。
“他的脚下还躺着一只死鸟!”市长继续说,“我们真应该发布一个声明,禁止鸟类死在这个地方。”于是市书记员把这个建议记录了下来。后来他们就把快乐王子的雕像给推倒了。“既然他已不再美丽,那么也就不再有用了。”一个大学的美术教授说。
接着他们把雕像放在炉里熔化了,市长还召开了一次市级的会议来决定如何处理这些金属,“当然,我们必须再铸一个雕像,”他说,“那就是我的雕像。”
“我的雕像!”每一位市参议员都争着说,他们还吵了起来。直到现在,他们的争吵仍未结束。
“多么稀奇古怪的事!”铸像厂的工头说,“这颗破裂的铅心炉子熔化不了,我们只好扔掉它。”他们把铅心扔到了垃圾堆里,死去的那只燕子也躺在那儿。
“把城市里最珍贵的两件东西给我拿来。”上帝对他的一位天使说。于是天使就把铅心和死鸟给上帝带了回来。
“你的选择对极了,”上帝说,“因为小鸟可以在天堂的花园里永远地放声歌唱,而在我的城堡中,快乐王子可以尽情地赞美我。”
入选理由:
王尔德最具感染力的童话,不知道曾有多少人为了快乐王子而流泪。
延伸阅读:
同样的,这篇童话也是发表于1888年出版的那本《快乐王子及其他故事》童话集中。当时的王尔德是有理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快乐王子的,他的父亲威廉·王尔德爵士是都柏林的一位医生,拥有自己的诊所,母亲则是爱尔兰一位著名的诗人。1871年,王尔德进入都柏林三一学院学习,之后又进入牛津大学。因为在第一次文学学士学位考试中获得第一名,而成为牛津大学的半津贴学生。当时的王尔德是无忧无虑的,“父亲替他付学费,学校把他与社会隔离,只给他知识与美,而他则可以自由选择可爱、精美的一切,拒绝一切可厌、病态、粗鲁的生活。”(《〈狱中记〉序》孙宜学)即便从牛津大学出来之后,他也仍然是快乐的,美国人请他去演讲,从美国回来之后,他不仅得到丰厚的报酬,还成为社交界的宠儿。他的妻子给他带来丰厚的嫁妆。他还成为《妇女世界》的主编,他的戏剧在剧院里上演,并得到所有人的欢迎……
但他并没有找到《快乐王子》里的那只燕子,他拥有美满的家庭,他夜夜笙歌,花天酒地,但他是孤独的。
1897年他出狱后,一直过着孤独而贫困的生活,直到死去。
“你现在瞎了,”燕子说,“我要永远陪着你。”但是在王尔德入狱的时候,没有人愿意陪着他,他的妻子与他离婚,带着两个孩子隐姓埋名地过日子,他的儿子甚至不愿意承认王尔德是自己的父亲。而阿尔弗雷德在他入狱那两年里继续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甚至想利用他与王尔德的关系再大捞一把。
这就是现实,永远比童话冰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