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的女儿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蓝得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又是那么清,清得像最明亮的玻璃。然而它又很深很深,任何锚链都达不到它的底部。要想从海底一直达到水面,需要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住在那海底的海王已经做了好多年的鳏夫,但是他有老母亲为他管理家务。老母亲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非常爱那些小小的海公主——她的孙女们。她们是六个美丽的孩子,在她们之中,最小的那个是最美丽的,她的皮肤光滑细嫩,眼睛像海水一样蓝,不过她和她的姐姐们一样没有腿,身体下半截是一条鱼尾巴。小公主最喜欢的事,便是听老祖母给她讲地面上人类的故事。
“等你满了十五岁,”老祖母对美丽的小公主说,“我就准许你浮到海面上去。那时你便可以坐在月光下的石头上面,看巨大的船从你身边驶过。你还可以看到树林和人群聚居的城市。”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小公主比任何一个姐姐都渴望浮到海面上去,而她恰恰要等待得最久。
“啊,我多么希望我已经有十五岁了啊!”她说,“我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上面的世界,喜欢住在那个世界里的人们。”
终于有一天,她真的到了十五岁了。
当她把头伸出海面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空气是那样温和而新鲜。海面非常平静,这儿停着一艘有三根桅杆的大船。船上只挂了一张帆,因为没有一丝儿风吹动,帆是静止的,水手们正坐在护桅索的周围和帆桁上面聊天。
小美人鱼一直朝船窗那儿游去。每当海浪把她托起来的时候,她可以透过像水晶一样的窗玻璃,望见船上那些服装华丽的男子。他们之中最美的一位是那有着一对大黑眼珠的王子,他的年纪看起来还不到十六岁。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为这个缘故,今天才这样热闹。
夜已经很深了,但是小美人鱼没有办法将她的眼睛从这艘船和这位美丽的王子身上移开。她坐在水上,一起一伏地漂着,她能清楚地看到船舱里的东西。可是很快船加快了速度,它的帆都先后张起来了。沉重的乌云聚起来了,远处的闪电掣起来了,浪涛涌起来了,啊,可怕的大风暴快要到来了!水手们收下了帆。这条巨大的船在海上摇摇摆摆地向前疾驶。浪涛像庞大的黑山似的高涨,它想要折断桅杆。这时,船已经无法控制,它像天鹅似的,一忽儿投进波涛里,一忽儿又在高大的浪头上抬起头来。
小美人鱼觉得眼前这一切很有趣,可是水手们却不是这样认为的。这艘船正在发出撕裂的声音,它粗厚的板壁被突袭而来的海涛打弯了,船桅像芦苇似的在半中腰折断了。不一会儿船开始倾斜,水涌进船舱里。这时小美人鱼才明白他们遭遇到了危险,她也得当心那漂流在水上的船的残骸。
天空瞬间变得漆黑,小美人鱼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当闪电来了的时候,天空在一刹那变得非常明亮,她可以看清船上的每一个人。现在每个人都在尽力为自己寻找生路。小美人鱼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位王子,当这艘船向海的深处下沉的时候,王子的身影又进入她的眼帘。小美人鱼马上变得非常高兴,因为王子现在要落到她这儿来了。可是小美人鱼又想起人类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除非他成了死人,否则是不能进入她父亲的宫殿的。
不,决不能让他死去!小美人鱼在那些漂浮的船梁和木板之间游过去,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它们可能把她撞死。她深深地沉入水里,接着又在浪涛中高高地浮起来,最后她终于游到了那位王子的身边。在这狂怒的海里,王子已没有力量再浮起来,他的手臂和腿开始支持不住了,他美丽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要不是小美人鱼及时赶来,他一定会淹死的。小美人鱼把他的头托出水面,让浪涛载着她跟他一起漂流,小美人鱼也不知他们将漂到什么地方去。
翌日清晨,风暴终于过去了。那条船连一块碎片也没有留下。鲜红的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亮水面,它似乎在这位王子的脸上注入了新的生命。不过王子的眼睛依然是闭着的,小美人鱼吻了吻他清秀的额头,把他湿湿的长发理向脑后,她觉得王子的样子很像她在海底小花园里的那尊大理石像。小美人鱼又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尽快苏醒过来。
小美人鱼看见前面展开一片陆地和一群蔚蓝色的高山,沿着海岸是一片美丽的绿色树林,林子前面有一个教堂或是修道院——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反正是一个建筑物。海在这儿形成一个小湾,水非常平静,但是从这儿一直到那积有许多细沙的石崖附近,海水都很深。小美人鱼托着美丽的王子向那儿游去,她把王子放到沙上,非常仔细地把他的头高高地搁在温暖的阳光里。
钟声响起来了,许多年轻姑娘穿过花园走出来。小美人鱼远远地向海里游去,游到冒在海面上的几座大石头之后。她用许多海水的泡沫盖住自己的头发和胸脯,好使谁也看不见她。她在那儿凝望着,看有谁会来到这个可怜的王子身旁。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姑娘走过来了。她似乎很惊讶,很快她找了许多人来。小美人鱼看到王子缓缓地苏醒过来了,并且对周围的人微笑。可是他没有对小美人鱼微笑,当然,他一点也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小美人鱼。她非常难过,因此当王子被抬进那幢高大的房子的时候,她悲伤地跳进海里,回到她父亲的宫殿里去了。
小美人鱼一直就是一个沉静和喜欢思考的孩子,现在她更是这样了。她的姐姐们都问她,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多个晚上和早晨,小美人鱼浮出水面,向她曾放下王子的那块地方游去。她看到那花园里的果子成熟了,被摘下来了;她看到高山顶上的冰雪融化了,但是她看不见那个王子。所以小美人鱼每次回到家来,总是更感到痛苦,唯一能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坐在她的小花园里,抱着与那位王子相似的美丽的大理石像。可是她再也不愿意照料她的花儿了。这些花儿好像生长在旷野上,铺得满地都是,它们的长梗和叶子跟树枝交错在一起,使这地方变得非常阴暗。
小美人鱼开始爱起人类来,开始渴望能够生活在他们中间。她觉得人类的世界比她的天地大得多。不是吗?他们可以乘船在海上行驶,可以爬上高耸入云的大山,同时他们的土地连带着森林和田野伸展开来,望都望不到尽头。她希望知道的东西真是不少,可是她的姐姐们无法回答她所有的问题。因此她只有问她的老祖母,对于“上层世界”(这是她给海上国家所起的恰当的名字)老祖母的确知道得相当清楚。
“如果人类不淹死的话,”小美人鱼问,“他们会永远活下去吗?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一样死去?”
“是的,”老太太说,“他们也会死的,而且他们的生命甚至比我们的还要短。我们可以活到三百岁,不过当我们在这儿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们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我们甚至连一座坟墓也没有。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从来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我们像那绿色的海草一样,一被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了。相反,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然活着。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着的星星!正如我们升到水面,看到人间的世界一样,他们升向那些神秘的、华丽的、我们永远不会看见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小美人鱼悲哀地问,“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的几百年的生命。”
“你决不能有这种想法,”老太太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
“那么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将再也听不见浪涛的声音,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得到一个永恒的灵魂吗?”
“没有!”老太太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做比他父母还要亲近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分给你一个灵魂,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保持不灭,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但是这样的事情是从来不会有的。我们所认为美丽的东西——你的那条鱼尾,陆地上的人却认为非常难看,他们分不清美丑。在他们那儿,一个人想要显得美丽,必须生有两根呆笨的支柱——他们把它们叫做腿!”
小美人鱼叹了一口气,悲哀地望了自己的鱼尾巴一眼,走出了花园,向一个掀起泡沫的漩涡走去——巫婆就住在它的后面。
“我清楚你是来求什么的,”巫婆说,“你是一个傻东西!不过,我美丽的公主,我还是会让你达到目的,因为这件事将会给你一个悲惨的结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生出两根支柱,好叫你像人类一样走路。你想让那个王子爱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说完,巫婆便可憎地大笑了一通,癞蛤蟆和水蛇都滚到地上来,在周围爬来爬去。
“你来得正是时候,”巫婆接着说,“明天太阳出来以后,我就无法帮助你了,只有等一年以后才可以。我现在可以煎一服药给你。你带着这服药,在太阳出来之前,赶快游向陆地。你就坐在海滩上,把这服药吃掉,于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成两半,变成人类所谓的漂亮的腿了。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会说你是他们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孩子!可是这是很痛的,就好像有一把尖刀刺进你的身体。你仍会保持像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会跳得像你那样轻柔。不过你的每一步都会使你觉得痛苦,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这些痛苦的话,我就可以帮助你。”
“我可以忍受,”小美人鱼颤抖着说。这时她想起了那个王子,想起了她要获得一个不灭灵魂的志愿。
“可是要记住,”巫婆说,“一旦你获得了一个人的形体,你就再也不能变成人鱼了,你就再也不能回到水里了,回到你姐姐、你爸爸的宫殿里来了。如果你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情,如果你不能使他为你而忘记一切,全心全意地爱你,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的话,你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在他跟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碎裂,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我不怕!”小美人鱼说,但她的脸像死人一样惨白。
“但是你还得给我报酬!”巫婆说,“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是一件微小的东西。在海底的人鱼中,你的声音是最美丽的。很明显,你想用这声音去迷住他,但是这个声音你得交给我。我必须得到你最好的东西,作为我的贵重药物的交换品。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放进这药里,它才能锋利得像一柄双刃的利剑。”
“可是,如果你把我的声音拿去了,”小美人鱼说,“那么我还剩什么呢?”
“你还有美丽的身材呀,”巫婆说,“你还有轻盈的步子和多情的眼睛呀。有了这些东西,你就很容易迷住一个男人的心了。唔,你已经失掉勇气了吗?伸出你的小舌头吧,我可以把它割下来作为报酬,你也可以得到这服神奇的药剂了。”
“就这样办吧。”小美人鱼说。
于是巫婆就把药罐准备好,来煎这服富有魔力的药了。“清洁是一件好事。”巫婆说。她用几条蛇打成一个结,用它来洗擦这罐子。然后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让她的黑血滴到罐子里去。药的蒸汽奇形怪状地升到空中,看起来十分可怕。每隔一会儿巫婆就加一点新的东西到药罐里去。当药煮到滚开的时候,飘出一种声音如同鳄鱼在哭泣。最后药煎好了,它的样子像非常清澈的水。
“拿去吧!”巫婆说。说完,她就把小美人鱼的舌头割掉了。
小美人鱼现在成了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说话。她看到父亲的宫殿。宽大的跳舞厅里的火把已经熄灭了,无疑,里面的人已经入睡了。小美人鱼不敢再去看他们,因为她如今已是一个哑巴,而且就要永远离开他们了。她心痛如刀割,偷偷走进花园,从每个姐姐的花坛上摘下一朵花,对着王宫用手指飞了一千个吻,然后她就浮出了这深蓝色的海。
当小美人鱼看到那王子的宫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她庄严地走上大理石台阶,喝下了那服药剂。马上,她觉得好像有一把利刃劈开了她纤细的身体。小美人鱼昏了过去,倒下来好像死去一样。当太阳照到海上的时候,她才醒过来,感到一阵剧痛。这时有一位年轻貌美的王子正立在小美人鱼的面前,他乌黑的眼珠正望着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这时小美人鱼发现她的鱼尾已经没有了,她得到了一双只有少女才有的、最美丽的小小的白腿。可是她没有穿衣服,她只好用她浓密的长头发来掩住自己的身体。王子问她是谁,怎么到这儿来的。小美人鱼用她深蓝色的眼睛温柔而又悲哀地望着他,因为她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王子挽起她的手,把她领进宫殿里。正像那巫婆跟她讲过的一样,她觉得每一步都好像是走在锥子和利刃上,可是她情愿忍受这苦痛。小美人鱼挽着王子的手臂,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一个水泡,所有的人望着她这文雅而轻盈的脚步,感到惊奇。
大家都被小美人鱼迷住了,特别是那位王子,他将她叫做他的“孤儿”。王子说,她此后应该永远跟他在一起,因此让小美人鱼睡在他门外的一个天鹅绒的垫子上面。
夜里大家都睡着了以后,小美人鱼走下那宽大的台阶。为了使她那双因疼痛而发烧的脚可以感到一点清凉,她就站在寒冷的海水里,这时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亲人们。
王子越来越爱小美人鱼,他像爱一个孩子那样爱她,但是他从来没有娶她为王妃的想法。可是小美人鱼必须做王子的妻子,否则她就不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且会在王子结婚的头一个清晨就变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的人中,你是最爱我的吗?”当王子把小美人鱼抱进怀里吻她前额的时候,小美人鱼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
“是的,你是我最亲爱的人!”王子说,“因为你比所有的人都善良。你很像我曾经见过的一个年轻姑娘,可是我再也看不见她了。那时我是坐在一艘船上——这船已经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个神庙旁的岸上。有几个年轻姑娘在那儿作祈祷。她们中最年轻的一位在岸旁发现了我,她救了我的命。她是这世界上我唯一能爱的人,你很像她,你几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灵魂中的印象。她是属于神庙的,因此上天特意把你送给我。让我们永远不要分离吧!”
“啊,他不知道是我救了他的命!”小美人鱼想,“是我把他从海里托起,送到神庙旁的树林里。我坐在泡沫后面,窥望是不是有人会来。我看到的那个美丽的姑娘——他爱她胜过爱我。”小美人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哭不出声来,“那个姑娘是属于那个神庙的”,他曾说过。那个姑娘永远不会走向这个人间,他们永不会见面了。我是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我要照看他,爱他,为他献出我的生命!”
不久,大家传说王子快要结婚了,他的妻子就是邻国国王的女儿,为这事他特别准备好了一艘华丽的船。王子在表面上说是要到邻国去观光,实际上他是为了要去看邻国国王的女儿。他将带着一大批随从同去。小美人鱼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王子的心事。
“我得去旅行一下!”王子对她说过,“我得去看一位美丽的公主,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们不能强迫我把她作为未婚妻带回家来!我不会爱她的。你很像神庙里的那个美丽的姑娘,而她却不会像。如果我要选择新娘的话,我就要先选你——我亲爱的、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女。”
于是他吻了她的红唇,抚摸着她的长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心上,弄得她的这颗心又梦想起人间的幸福和一个不灭的灵魂来。
“你不害怕海吗,我的哑巴孤女?”王子问。这时他们正站在那艘华丽的船上,它正向邻近的王国驶去。他和她谈着海的狂暴与安宁,谈着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鱼和潜水夫在海底所能看到的一切东西。对于这类故事,小美人鱼只是微微地一笑,因为关于海底的事儿她比谁都清楚。
第二天早晨,船开进邻国壮丽的皇城港口。所有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号笛在许多高楼上吹响,士兵们拿着飘扬的旗子和明晃晃的刺刀敬礼。每天都有宴会,舞会和晚会轮流举行着,可是公主还没有出现。人们说她在一个遥远的神庙里接受教育,学习皇家的一切美德。等了很久,公主终于来了。
小美人鱼迫切地想要看看公主的美貌。她不得不承认公主的美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她的皮肤是那么细嫩、洁白,在她又黑又长的睫毛后面是一对微笑的、忠诚的、深蓝色的眼睛。
“就是你!”王子说,“当我像一具死尸般躺在岸上的时候,救活我的就是你!”他把这位羞答答的新嫁娘紧紧地抱在怀里。“啊,我太幸福了!”他对小美人鱼说,“我从来不敢奢望的最美好的事,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了。你会为我的幸福而高兴吧,因为你是最喜欢我的人!”
小美人鱼吻了一下他的手,她觉得自己的心在碎裂。王子举行婚礼的头一个早晨她就会灭亡,就会变成海上的泡沫了。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传令人骑着马在街上宣布订婚的喜讯。每一个祭台上,芬芳的油脂在贵重的油灯里燃烧。祭司们挥着香炉,新郎和新娘互相挽着手来接受主教的祝福。
在同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来到船上。风儿鼓着船帆,船在这清亮的海上轻柔地航行着。
小美人鱼把她洁白的手臂倚在船舷上,遥望东方,等待着晨曦的出现,她知道,头一道太阳光就会叫她灭亡。突然,她看到她的姐姐们从波涛中涌现出来了,她们也像自己一样的苍白,她们美丽的长发已经不在风中飘荡了,因为它已经被剪掉了。
“我们已经把头发交给了那个巫婆,希望她能帮助你,使你不致灭亡。她给了我们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么锋利!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你得把它插进王子的心里。当他的热血流到你的脚上时,你的双脚将会联到一起,成为一条鱼尾,那么你就可以恢复原形,就可以回到水里来,就不会变成无生命的咸水泡沫,你仍旧可以活完你三百年的岁月。快动手!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了!我们的老祖母心痛得连白发都落光了,正如我们的头发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样。刺死那个王子,赶快回来吧!快动手呀!你没有看到天上的红光吗?几分钟后,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你就要灭亡了!”
她们发出奇怪而深沉的叹息声,很快便沉入浪涛里去了。
小美人鱼把帐篷上紫色的帘子掀开,看到那位美丽的新娘把头枕在王子的怀里睡着了。她弯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亲了一下,然后她向天空凝视,朝霞在渐渐地变亮。小美人鱼看了一眼尖刀,接着又把眼睛转向王子,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的新娘的名字,他心中只有他的新娘一个人。刀子在小美人鱼的手里发抖。突然,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小美人鱼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王子,然后就跳向了大海,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为泡沫。
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柔和的、温暖的阳光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小美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明亮的太阳,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
“我将向谁走去呢?”她问。她的声音跟这些生物一样,显得虚无缥缈,人世间的任何音乐都不能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儿那儿去呀!”别的声音回答说,“你忍受过苦痛,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的善良,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小美人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眼泪要流出来了。
在那条船上,人声和活动又开始了。小美人鱼看到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哀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仿佛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然后,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朵,升入天空里去了。
入选理由:
安徒生的童话是所有童话中最美的,而《海的女儿》又是其中最美的一篇。
延伸阅读:
安徒生又丑又瘦,出身贫寒,体弱多病,且不善言辞。十一岁时他的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也改嫁了,抛下他一个人,他孤独了一辈子,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没有自己的家。安徒生害怕恋爱。他不是没有恋爱过,但似乎恋爱所带给他的痛苦要远远多于幸福。他不仅害怕恋爱所带给他的痛苦,更害怕恋爱会夺去他内心的纯真与安静,就像海里的巫婆夺去小美人鱼美丽的声音一样,他害怕恋爱会使他再也写不出美丽的文字。然而他又是如此地渴盼恋爱,他深信爱是人世间最美的情感,深信爱能使人的灵魂变得永恒,或许正是因为他对爱的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使他最终没有能够找到一个能够与自己一生相伴的爱人。他在对爱的渴盼与畏惧中写下了一篇又一篇的童话,《海的女儿》作于1837年,那时候安徒生三十二岁,刚刚经历了两次失败的恋爱,于是他把自己对爱的思索与渴望都融入了这个美丽的故事中。
爱是不求回报的付出,但这种付出如果没有得到回报,那么付出的人无论如何寻找理由安慰自己,还是会感到痛苦。正如那美丽的小美人鱼,抛下了一切去寻找她心中的王子,但是当王子将邻国的公主误认为恩人并爱上她的时候,小美人鱼所能做的,并不是祝福,也不是将刀子插入王子的心脏,而是跳入海中,痛苦地离去。
这玻璃一样的情感,美丽、锋利而又易碎。安徒生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他的爱,或许我们可以说这是因为他缺乏勇气,或许我们也可以说这是因为他太苛求,但无论如何,安徒生还是用另一种方式寻找到了他永恒的灵魂:他1805年出生于丹麦小城欧登塞,1875年病逝于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友人的家中,在这七十年的生命中,他一共写下了一百多篇童话,这些童话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喜爱。当他年轻时离开故乡的时候,他曾经说:“那时候,在一些地理书中,在欧登塞的名字下,将会出现这样一行字:一个瘦高的丹麦诗人安徒生在这里出生!”
安徒生的愿望在他生前就已经实现。现在,每一个到丹麦去的游客,都会去看一看那位于哥本哈根入海口的美人鱼的雕塑,她已经成为丹麦的象征,而欧登塞小城,也早已因安徒生而闻名世界。
住在那海底的海王已经做了好多年的鳏夫,但是他有老母亲为他管理家务。老母亲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她非常爱那些小小的海公主——她的孙女们。她们是六个美丽的孩子,在她们之中,最小的那个是最美丽的,她的皮肤光滑细嫩,眼睛像海水一样蓝,不过她和她的姐姐们一样没有腿,身体下半截是一条鱼尾巴。小公主最喜欢的事,便是听老祖母给她讲地面上人类的故事。
“等你满了十五岁,”老祖母对美丽的小公主说,“我就准许你浮到海面上去。那时你便可以坐在月光下的石头上面,看巨大的船从你身边驶过。你还可以看到树林和人群聚居的城市。”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小公主比任何一个姐姐都渴望浮到海面上去,而她恰恰要等待得最久。
“啊,我多么希望我已经有十五岁了啊!”她说,“我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上面的世界,喜欢住在那个世界里的人们。”
终于有一天,她真的到了十五岁了。
当她把头伸出海面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空气是那样温和而新鲜。海面非常平静,这儿停着一艘有三根桅杆的大船。船上只挂了一张帆,因为没有一丝儿风吹动,帆是静止的,水手们正坐在护桅索的周围和帆桁上面聊天。
小美人鱼一直朝船窗那儿游去。每当海浪把她托起来的时候,她可以透过像水晶一样的窗玻璃,望见船上那些服装华丽的男子。他们之中最美的一位是那有着一对大黑眼珠的王子,他的年纪看起来还不到十六岁。今天是他的生日,正因为这个缘故,今天才这样热闹。
夜已经很深了,但是小美人鱼没有办法将她的眼睛从这艘船和这位美丽的王子身上移开。她坐在水上,一起一伏地漂着,她能清楚地看到船舱里的东西。可是很快船加快了速度,它的帆都先后张起来了。沉重的乌云聚起来了,远处的闪电掣起来了,浪涛涌起来了,啊,可怕的大风暴快要到来了!水手们收下了帆。这条巨大的船在海上摇摇摆摆地向前疾驶。浪涛像庞大的黑山似的高涨,它想要折断桅杆。这时,船已经无法控制,它像天鹅似的,一忽儿投进波涛里,一忽儿又在高大的浪头上抬起头来。
小美人鱼觉得眼前这一切很有趣,可是水手们却不是这样认为的。这艘船正在发出撕裂的声音,它粗厚的板壁被突袭而来的海涛打弯了,船桅像芦苇似的在半中腰折断了。不一会儿船开始倾斜,水涌进船舱里。这时小美人鱼才明白他们遭遇到了危险,她也得当心那漂流在水上的船的残骸。
天空瞬间变得漆黑,小美人鱼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当闪电来了的时候,天空在一刹那变得非常明亮,她可以看清船上的每一个人。现在每个人都在尽力为自己寻找生路。小美人鱼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位王子,当这艘船向海的深处下沉的时候,王子的身影又进入她的眼帘。小美人鱼马上变得非常高兴,因为王子现在要落到她这儿来了。可是小美人鱼又想起人类是不能生活在水里的,除非他成了死人,否则是不能进入她父亲的宫殿的。
不,决不能让他死去!小美人鱼在那些漂浮的船梁和木板之间游过去,她一点也没有想到它们可能把她撞死。她深深地沉入水里,接着又在浪涛中高高地浮起来,最后她终于游到了那位王子的身边。在这狂怒的海里,王子已没有力量再浮起来,他的手臂和腿开始支持不住了,他美丽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要不是小美人鱼及时赶来,他一定会淹死的。小美人鱼把他的头托出水面,让浪涛载着她跟他一起漂流,小美人鱼也不知他们将漂到什么地方去。
翌日清晨,风暴终于过去了。那条船连一块碎片也没有留下。鲜红的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亮水面,它似乎在这位王子的脸上注入了新的生命。不过王子的眼睛依然是闭着的,小美人鱼吻了吻他清秀的额头,把他湿湿的长发理向脑后,她觉得王子的样子很像她在海底小花园里的那尊大理石像。小美人鱼又吻了他一下,希望他能尽快苏醒过来。
小美人鱼看见前面展开一片陆地和一群蔚蓝色的高山,沿着海岸是一片美丽的绿色树林,林子前面有一个教堂或是修道院——她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反正是一个建筑物。海在这儿形成一个小湾,水非常平静,但是从这儿一直到那积有许多细沙的石崖附近,海水都很深。小美人鱼托着美丽的王子向那儿游去,她把王子放到沙上,非常仔细地把他的头高高地搁在温暖的阳光里。
钟声响起来了,许多年轻姑娘穿过花园走出来。小美人鱼远远地向海里游去,游到冒在海面上的几座大石头之后。她用许多海水的泡沫盖住自己的头发和胸脯,好使谁也看不见她。她在那儿凝望着,看有谁会来到这个可怜的王子身旁。
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姑娘走过来了。她似乎很惊讶,很快她找了许多人来。小美人鱼看到王子缓缓地苏醒过来了,并且对周围的人微笑。可是他没有对小美人鱼微笑,当然,他一点也不知道救他的人就是小美人鱼。她非常难过,因此当王子被抬进那幢高大的房子的时候,她悲伤地跳进海里,回到她父亲的宫殿里去了。
小美人鱼一直就是一个沉静和喜欢思考的孩子,现在她更是这样了。她的姐姐们都问她,第一次升到海面上去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但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多个晚上和早晨,小美人鱼浮出水面,向她曾放下王子的那块地方游去。她看到那花园里的果子成熟了,被摘下来了;她看到高山顶上的冰雪融化了,但是她看不见那个王子。所以小美人鱼每次回到家来,总是更感到痛苦,唯一能让她感到安慰的是坐在她的小花园里,抱着与那位王子相似的美丽的大理石像。可是她再也不愿意照料她的花儿了。这些花儿好像生长在旷野上,铺得满地都是,它们的长梗和叶子跟树枝交错在一起,使这地方变得非常阴暗。
小美人鱼开始爱起人类来,开始渴望能够生活在他们中间。她觉得人类的世界比她的天地大得多。不是吗?他们可以乘船在海上行驶,可以爬上高耸入云的大山,同时他们的土地连带着森林和田野伸展开来,望都望不到尽头。她希望知道的东西真是不少,可是她的姐姐们无法回答她所有的问题。因此她只有问她的老祖母,对于“上层世界”(这是她给海上国家所起的恰当的名字)老祖母的确知道得相当清楚。
“如果人类不淹死的话,”小美人鱼问,“他们会永远活下去吗?他们会不会像我们一样死去?”
“是的,”老太太说,“他们也会死的,而且他们的生命甚至比我们的还要短。我们可以活到三百岁,不过当我们在这儿的生命结束的时候,我们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我们甚至连一座坟墓也没有。我们没有一个不灭的灵魂,我们从来得不到一个死后的生命。我们像那绿色的海草一样,一被割断了,就再也绿不起来了。相反,人类有一个灵魂,它永远活着,即使身体化为尘土,它仍然活着。它升向晴朗的天空,一直升向那些闪耀着的星星!正如我们升到水面,看到人间的世界一样,他们升向那些神秘的、华丽的、我们永远不会看见的地方。”
“为什么我们得不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呢?”小美人鱼悲哀地问,“只要我能够变成人,可以进入天上的世界,哪怕在那儿只活一天,我都愿意放弃我在这儿的几百年的生命。”
“你决不能有这种想法,”老太太说,“比起上面的人类来,我们在这儿的生活要幸福和美好得多!”
“那么我就只有死去,变成泡沫在水上漂浮了。我将再也听不见浪涛的声音,看不见美丽的花朵和鲜红的太阳!难道我真的没有办法得到一个永恒的灵魂吗?”
“没有!”老太太说,“只有当一个人爱你,把你当做比他父母还要亲近的人的时候;只有当他把他全部的思想和爱情都放在你身上的时候;只有当他让牧师把他的右手放在你的手里,答应现在和将来永远对你忠诚的时候,他的灵魂才会转移到你的身上,分给你一个灵魂,同时他自己的灵魂又保持不灭,而你就会得到一份人类的快乐。但是这样的事情是从来不会有的。我们所认为美丽的东西——你的那条鱼尾,陆地上的人却认为非常难看,他们分不清美丑。在他们那儿,一个人想要显得美丽,必须生有两根呆笨的支柱——他们把它们叫做腿!”
小美人鱼叹了一口气,悲哀地望了自己的鱼尾巴一眼,走出了花园,向一个掀起泡沫的漩涡走去——巫婆就住在它的后面。
“我清楚你是来求什么的,”巫婆说,“你是一个傻东西!不过,我美丽的公主,我还是会让你达到目的,因为这件事将会给你一个悲惨的结局。你想要去掉你的鱼尾,生出两根支柱,好叫你像人类一样走路。你想让那个王子爱上你,使你能得到他,因而也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说完,巫婆便可憎地大笑了一通,癞蛤蟆和水蛇都滚到地上来,在周围爬来爬去。
“你来得正是时候,”巫婆接着说,“明天太阳出来以后,我就无法帮助你了,只有等一年以后才可以。我现在可以煎一服药给你。你带着这服药,在太阳出来之前,赶快游向陆地。你就坐在海滩上,把这服药吃掉,于是你的尾巴就可以分成两半,变成人类所谓的漂亮的腿了。凡是看到你的人,一定会说你是他们所见到的最美丽的孩子!可是这是很痛的,就好像有一把尖刀刺进你的身体。你仍会保持像游泳似的步子,任何舞蹈家也不会跳得像你那样轻柔。不过你的每一步都会使你觉得痛苦,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好像你的血在向外流。如果你能忍受这些痛苦的话,我就可以帮助你。”
“我可以忍受,”小美人鱼颤抖着说。这时她想起了那个王子,想起了她要获得一个不灭灵魂的志愿。
“可是要记住,”巫婆说,“一旦你获得了一个人的形体,你就再也不能变成人鱼了,你就再也不能回到水里了,回到你姐姐、你爸爸的宫殿里来了。如果你得不到那个王子的爱情,如果你不能使他为你而忘记一切,全心全意地爱你,叫牧师来把你们的手放在一起结成夫妇的话,你就不会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在他跟别人结婚的头一天早晨,你的心就会碎裂,你就会变成水上的泡沫。”
“我不怕!”小美人鱼说,但她的脸像死人一样惨白。
“但是你还得给我报酬!”巫婆说,“而且我所要的也并不是一件微小的东西。在海底的人鱼中,你的声音是最美丽的。很明显,你想用这声音去迷住他,但是这个声音你得交给我。我必须得到你最好的东西,作为我的贵重药物的交换品。我得把我自己的血放进这药里,它才能锋利得像一柄双刃的利剑。”
“可是,如果你把我的声音拿去了,”小美人鱼说,“那么我还剩什么呢?”
“你还有美丽的身材呀,”巫婆说,“你还有轻盈的步子和多情的眼睛呀。有了这些东西,你就很容易迷住一个男人的心了。唔,你已经失掉勇气了吗?伸出你的小舌头吧,我可以把它割下来作为报酬,你也可以得到这服神奇的药剂了。”
“就这样办吧。”小美人鱼说。
于是巫婆就把药罐准备好,来煎这服富有魔力的药了。“清洁是一件好事。”巫婆说。她用几条蛇打成一个结,用它来洗擦这罐子。然后她把自己的胸口抓破,让她的黑血滴到罐子里去。药的蒸汽奇形怪状地升到空中,看起来十分可怕。每隔一会儿巫婆就加一点新的东西到药罐里去。当药煮到滚开的时候,飘出一种声音如同鳄鱼在哭泣。最后药煎好了,它的样子像非常清澈的水。
“拿去吧!”巫婆说。说完,她就把小美人鱼的舌头割掉了。
小美人鱼现在成了一个哑巴,既不能唱歌,也不能说话。她看到父亲的宫殿。宽大的跳舞厅里的火把已经熄灭了,无疑,里面的人已经入睡了。小美人鱼不敢再去看他们,因为她如今已是一个哑巴,而且就要永远离开他们了。她心痛如刀割,偷偷走进花园,从每个姐姐的花坛上摘下一朵花,对着王宫用手指飞了一千个吻,然后她就浮出了这深蓝色的海。
当小美人鱼看到那王子的宫殿的时候,太阳还没有升起来。她庄严地走上大理石台阶,喝下了那服药剂。马上,她觉得好像有一把利刃劈开了她纤细的身体。小美人鱼昏了过去,倒下来好像死去一样。当太阳照到海上的时候,她才醒过来,感到一阵剧痛。这时有一位年轻貌美的王子正立在小美人鱼的面前,他乌黑的眼珠正望着她,弄得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这时小美人鱼发现她的鱼尾已经没有了,她得到了一双只有少女才有的、最美丽的小小的白腿。可是她没有穿衣服,她只好用她浓密的长头发来掩住自己的身体。王子问她是谁,怎么到这儿来的。小美人鱼用她深蓝色的眼睛温柔而又悲哀地望着他,因为她现在已经不能说话了。王子挽起她的手,把她领进宫殿里。正像那巫婆跟她讲过的一样,她觉得每一步都好像是走在锥子和利刃上,可是她情愿忍受这苦痛。小美人鱼挽着王子的手臂,走起路来轻盈得像一个水泡,所有的人望着她这文雅而轻盈的脚步,感到惊奇。
大家都被小美人鱼迷住了,特别是那位王子,他将她叫做他的“孤儿”。王子说,她此后应该永远跟他在一起,因此让小美人鱼睡在他门外的一个天鹅绒的垫子上面。
夜里大家都睡着了以后,小美人鱼走下那宽大的台阶。为了使她那双因疼痛而发烧的脚可以感到一点清凉,她就站在寒冷的海水里,这时她不禁想起了住在海底的亲人们。
王子越来越爱小美人鱼,他像爱一个孩子那样爱她,但是他从来没有娶她为王妃的想法。可是小美人鱼必须做王子的妻子,否则她就不能得到一个不灭的灵魂,而且会在王子结婚的头一个清晨就变成海上的泡沫。
“在所有的人中,你是最爱我的吗?”当王子把小美人鱼抱进怀里吻她前额的时候,小美人鱼的眼睛似乎在这样说。
“是的,你是我最亲爱的人!”王子说,“因为你比所有的人都善良。你很像我曾经见过的一个年轻姑娘,可是我再也看不见她了。那时我是坐在一艘船上——这船已经沉了。巨浪把我推到一个神庙旁的岸上。有几个年轻姑娘在那儿作祈祷。她们中最年轻的一位在岸旁发现了我,她救了我的命。她是这世界上我唯一能爱的人,你很像她,你几乎代替了她留在我的灵魂中的印象。她是属于神庙的,因此上天特意把你送给我。让我们永远不要分离吧!”
“啊,他不知道是我救了他的命!”小美人鱼想,“是我把他从海里托起,送到神庙旁的树林里。我坐在泡沫后面,窥望是不是有人会来。我看到的那个美丽的姑娘——他爱她胜过爱我。”小美人鱼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她哭不出声来,“那个姑娘是属于那个神庙的”,他曾说过。那个姑娘永远不会走向这个人间,他们永不会见面了。我是跟他在一起,每天看到他。我要照看他,爱他,为他献出我的生命!”
不久,大家传说王子快要结婚了,他的妻子就是邻国国王的女儿,为这事他特别准备好了一艘华丽的船。王子在表面上说是要到邻国去观光,实际上他是为了要去看邻国国王的女儿。他将带着一大批随从同去。小美人鱼摇了摇头,微笑了一下,她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王子的心事。
“我得去旅行一下!”王子对她说过,“我得去看一位美丽的公主,这是我父母的命令,但是他们不能强迫我把她作为未婚妻带回家来!我不会爱她的。你很像神庙里的那个美丽的姑娘,而她却不会像。如果我要选择新娘的话,我就要先选你——我亲爱的、有一双能讲话的眼睛的哑巴孤女。”
于是他吻了她的红唇,抚摸着她的长发,把他的头贴到她的心上,弄得她的这颗心又梦想起人间的幸福和一个不灭的灵魂来。
“你不害怕海吗,我的哑巴孤女?”王子问。这时他们正站在那艘华丽的船上,它正向邻近的王国驶去。他和她谈着海的狂暴与安宁,谈着生活在海里的奇奇怪怪的鱼和潜水夫在海底所能看到的一切东西。对于这类故事,小美人鱼只是微微地一笑,因为关于海底的事儿她比谁都清楚。
第二天早晨,船开进邻国壮丽的皇城港口。所有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号笛在许多高楼上吹响,士兵们拿着飘扬的旗子和明晃晃的刺刀敬礼。每天都有宴会,舞会和晚会轮流举行着,可是公主还没有出现。人们说她在一个遥远的神庙里接受教育,学习皇家的一切美德。等了很久,公主终于来了。
小美人鱼迫切地想要看看公主的美貌。她不得不承认公主的美了,她从来没有看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她的皮肤是那么细嫩、洁白,在她又黑又长的睫毛后面是一对微笑的、忠诚的、深蓝色的眼睛。
“就是你!”王子说,“当我像一具死尸般躺在岸上的时候,救活我的就是你!”他把这位羞答答的新嫁娘紧紧地抱在怀里。“啊,我太幸福了!”他对小美人鱼说,“我从来不敢奢望的最美好的事,现在终于成为事实了。你会为我的幸福而高兴吧,因为你是最喜欢我的人!”
小美人鱼吻了一下他的手,她觉得自己的心在碎裂。王子举行婚礼的头一个早晨她就会灭亡,就会变成海上的泡沫了。教堂的钟都响起来了,传令人骑着马在街上宣布订婚的喜讯。每一个祭台上,芬芳的油脂在贵重的油灯里燃烧。祭司们挥着香炉,新郎和新娘互相挽着手来接受主教的祝福。
在同一天晚上,新郎和新娘来到船上。风儿鼓着船帆,船在这清亮的海上轻柔地航行着。
小美人鱼把她洁白的手臂倚在船舷上,遥望东方,等待着晨曦的出现,她知道,头一道太阳光就会叫她灭亡。突然,她看到她的姐姐们从波涛中涌现出来了,她们也像自己一样的苍白,她们美丽的长发已经不在风中飘荡了,因为它已经被剪掉了。
“我们已经把头发交给了那个巫婆,希望她能帮助你,使你不致灭亡。她给了我们一把刀子。拿去吧,你看,它是多么锋利!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你得把它插进王子的心里。当他的热血流到你的脚上时,你的双脚将会联到一起,成为一条鱼尾,那么你就可以恢复原形,就可以回到水里来,就不会变成无生命的咸水泡沫,你仍旧可以活完你三百年的岁月。快动手!在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不是他死,就是你死了!我们的老祖母心痛得连白发都落光了,正如我们的头发在巫婆的剪刀下落掉一样。刺死那个王子,赶快回来吧!快动手呀!你没有看到天上的红光吗?几分钟后,太阳就出来了,那时你就要灭亡了!”
她们发出奇怪而深沉的叹息声,很快便沉入浪涛里去了。
小美人鱼把帐篷上紫色的帘子掀开,看到那位美丽的新娘把头枕在王子的怀里睡着了。她弯下腰,在王子清秀的眉毛上亲了一下,然后她向天空凝视,朝霞在渐渐地变亮。小美人鱼看了一眼尖刀,接着又把眼睛转向王子,他正在梦中喃喃地念着他的新娘的名字,他心中只有他的新娘一个人。刀子在小美人鱼的手里发抖。突然,她把这刀子远远地向浪花里扔去。刀子沉下的地方发出一道红光,好像有许多血滴溅出了水面。小美人鱼再一次把她迷糊的视线投向王子,然后就跳向了大海,她觉得她的身躯在融化成为泡沫。
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柔和的、温暖的阳光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小美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明亮的太阳,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
“我将向谁走去呢?”她问。她的声音跟这些生物一样,显得虚无缥缈,人世间的任何音乐都不能和它相比。
“到天空的女儿那儿去呀!”别的声音回答说,“你忍受过苦痛,你坚持下去了,你已经升到精灵的世界里来了。通过你的善良,在三百年以后,你就可以为你自己创造出一个不灭的灵魂。”
小美人鱼向上帝的太阳举起了她光亮的手臂,她第一次感到眼泪要流出来了。
在那条船上,人声和活动又开始了。小美人鱼看到王子和他美丽的新娘在寻找她。他们悲哀地望着那翻腾的泡沫,仿佛他们知道她已经跳到浪涛里去了似的。在冥冥中她吻着这位新娘的前额,她对王子微笑。然后,她就跟其他的空气中的孩子们一道,骑上玫瑰色的云朵,升入天空里去了。
入选理由:
安徒生的童话是所有童话中最美的,而《海的女儿》又是其中最美的一篇。
延伸阅读:
安徒生又丑又瘦,出身贫寒,体弱多病,且不善言辞。十一岁时他的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也改嫁了,抛下他一个人,他孤独了一辈子,没有妻子,没有儿女,没有自己的家。安徒生害怕恋爱。他不是没有恋爱过,但似乎恋爱所带给他的痛苦要远远多于幸福。他不仅害怕恋爱所带给他的痛苦,更害怕恋爱会夺去他内心的纯真与安静,就像海里的巫婆夺去小美人鱼美丽的声音一样,他害怕恋爱会使他再也写不出美丽的文字。然而他又是如此地渴盼恋爱,他深信爱是人世间最美的情感,深信爱能使人的灵魂变得永恒,或许正是因为他对爱的这种一尘不染的态度,使他最终没有能够找到一个能够与自己一生相伴的爱人。他在对爱的渴盼与畏惧中写下了一篇又一篇的童话,《海的女儿》作于1837年,那时候安徒生三十二岁,刚刚经历了两次失败的恋爱,于是他把自己对爱的思索与渴望都融入了这个美丽的故事中。
爱是不求回报的付出,但这种付出如果没有得到回报,那么付出的人无论如何寻找理由安慰自己,还是会感到痛苦。正如那美丽的小美人鱼,抛下了一切去寻找她心中的王子,但是当王子将邻国的公主误认为恩人并爱上她的时候,小美人鱼所能做的,并不是祝福,也不是将刀子插入王子的心脏,而是跳入海中,痛苦地离去。
这玻璃一样的情感,美丽、锋利而又易碎。安徒生终其一生也没有找到他的爱,或许我们可以说这是因为他缺乏勇气,或许我们也可以说这是因为他太苛求,但无论如何,安徒生还是用另一种方式寻找到了他永恒的灵魂:他1805年出生于丹麦小城欧登塞,1875年病逝于丹麦首都哥本哈根友人的家中,在这七十年的生命中,他一共写下了一百多篇童话,这些童话得到了全世界人民的喜爱。当他年轻时离开故乡的时候,他曾经说:“那时候,在一些地理书中,在欧登塞的名字下,将会出现这样一行字:一个瘦高的丹麦诗人安徒生在这里出生!”
安徒生的愿望在他生前就已经实现。现在,每一个到丹麦去的游客,都会去看一看那位于哥本哈根入海口的美人鱼的雕塑,她已经成为丹麦的象征,而欧登塞小城,也早已因安徒生而闻名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