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业赋
萧 衍
观人之天性,抱妙气而清静。感外物以动欲,心攀缘而成眚。过恒发于外尘,累必由于前境。若空谷之应声,似游形之有影。怀贪心而不厌,纵内意而自骋。目随色而变易,眼逐貌而转移。观五色之玄黄,玩七宝之陆离。著华丽之窈窕,耽冶容之逶迤。在寝兴而不舍,亦日夜而忘疲。如英媒之在摘,若骏马之带羁。类白日之丽天,乃历年之不方。观耳识之爱声,亦如飞鸟之归林。既流连于丝竹,亦繁会于五音。经昏明而绝,历四时而相寻。或乱情而惑虑,或慆耳而堙心。至如香气馞起,触鼻发识。婉娩追随,氤氲无极。兰夹飞,如鸟二翼。 若渴饮毒,如寒披棘。 舌之嗜味,众尘无有。大苦咸酸,莫不甘口。噉食众生,虐及飞走。唯日不足,长夜饮酒。悖乱明行,罔虑幽咎。身之受触,以自安怡。美目清扬,巧笑蛾眉。细腰纤手,弱骨丰肌,附身芳洁,触体如脂。狂心迷惑,倒想自欺。至如意识攀缘,乱念无边。靡怀善想,皆起恶筌,如是六尘,同障善道。方紫夺朱,如风靡草,抱惑而生,与之偕老。随逐无明,莫非烦恼,轮回火宅,沉溺苦海。长夜执固,终不能改,逆否相随,灾异互起。内怀邪信,外纵淫祀,排虚枉命,蹠实横死。妄生神祐,以招福祉。前轮折轴,后车覆轨,殃国祸家,亡身绝祀。初不内讼,责躬反已,皇天无亲,唯 与善人。外清眼镜,内净心尘。不与不取,不爱不嗔,如玉有润,如竹有筠。如芙蓉之在池,若芳兰之生春。淤泥不能汙其体,重昏不能覆其真。雾露集而珠流,光风动而生芬,为善多而岁积。明行动而日新,常与德而相随,恒与道而为邻。见净业之爱果,以不杀而为固。离欲恶而自修,故无障于精神。患累已除,障碍亦净。如久澄水,如新磨境。外照多像,内见众病,既除客尘,又还自性。三途长乖,八难永灭,止善既修,行善无缺。清净一道,无有异辙,唯有哲人,乃能披襟。如石投水,莫逆于心,心清冷其若冰,志皎洁其如雪。在欲结其既除,怀忧畏其灭,与恩爱而长违。顾生死而永别,览当今之逸少,想后来之英童。怀荆玉而未剖,藏神器而存躬。修圣行其不已,信善积而无穷。永劫扬其美名,万代流于清风。岂伏强而称勇,乃道胜而为雄。
梁武帝萧衍作为一国之君,未必说称职,若称其为文学家,艺术家和佛学家倒是合适的。《净业赋》是他晚年的作品,并且是阐述他佛学观点的重要著述。所谓净业者,即清净之善业也。何为清净善业?孝养父母,奉事师长,慈心不杀,具诸戒行,发普提心深信因果,读大乘经,称之为净业。武帝作这篇赋的宗旨意在阐述神明具有“性”“用”两方面,而且众生都可成佛。进而呼吁世人“净业”,向佛,治国齐家。
文章开篇即讲,人是天地之物,由外界的影响而使人产生各个方向的变异。人之初其性是纯真的,都是因为“感外物以动欲”。因此得出这样的推断:“心攀缘而成眚,过恒发于外尘,累必由于前境。”这种必然的结果就如同“空谷之应声,似游形之有影。”道理是这样简单清楚,但世人却仍有不明之人。请看,有“怀贪心而不厌”的;有“纵内意而自骋的;有“目随色而变易,眼逐貌而转移”的;有“观五色之玄黄,玩七宝之陆离”的;有“著华丽之窃窕,耽冶容之逶迤”的;有“寝兴而不舍,亦日夜而忘疲”的,等等,等等。这样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呢? “如英媒之在摘;若骏马之带羁;类白日之丽天,乃历年之不亏。”诸如“耳之爱声”者,“经昏明而不绝,历四时而相寻;”“乱情”者,“慆耳而堙心”,“触鼻发识,婉娩追随;”“舌之嗜味”者,“大苦咸酸,莫不甘口,噉食众生,虐及飞走,唯日不足,长夜饮酒;”“身之受触”者,“以自安怡,”“附身芳洁”,“乱念无边”等等都源于恶。像这样的“六尘”都是“障善道”的拦路虎,污净心之浊尘。对修身养性是极有害的,这如同“紫夺朱”如“风靡草”。尽管如此,仍有人“抱惑而生”,并“与之偕老”,这样形同追逐痴傻一样。这种灾难不仅限于当时,而更使人焦心的是“轮回火宅,沉溺苦海”,“终不能改。”这样必然导至“殃国、祸家、亡身”的结局。这又怪谁呢? 都在“初不内讼、责躬反己”啊! 须知,“皇天无亲,唯与善人”,只有净心向佛,对外“清眼境”,对内“净心尘,”做到“不与不取,不爱不嗔”的时候,那时你自身就“如玉有润,如竹有筠,如芙蓉之在池,若芳兰之生春”了。即使“淤泥”也“不能汙其体”,“重昏”不能“覆其具”。到那时,自心的进取会日见光辉,因“为善多”而使“明行动,”那时的思想境界,绝非一般人可以想象得到的了:“常与德而相随,恒与道而为邻”。由于不杀生,离恶欲,则可使见到“净业之爱果:“在自己的面前再也不会出现任何精神障碍。这就是人,神的不断精神,生前为善,而后必成正果。若成了正果,那就升华到另一番世界中去了;“如久澄水,如新磨镜。”“既除客尘,又还自性,三途长乖,八难永灭。”这可以说是最高的追求了。但这非一般人所能及,只有有才华的哲人,才能有这样的心胸。他们的心胸,其清如水如冰,其志“皎洁如雪”,人世间一切烦脑、欲结。忧患都不复存在了;一切儿女常情与生死也置之度外了。抚昔望今,看现在的少年和后来之俊秀,他们个个如同未琢之璞玉,都各怀治世之宝器,对他们来讲,修圣行,信善责可说是无止境。如果能遂愿,则可成为千秋万代永垂芳名之人。这不是那等“伏强称勇”的事,而是“道胜而为雄”的伟业。
这篇赋在宣讲神明的“性”与“用”时,侧重在讲性。“就心神之性言,以不断为精。精者以其性不断,非谓同草木腐化。不断故终可归妙果。妙果常住,即言其性不断,故曰众生皆有佛性。”(《汤用彤语)人生之初可以说是与佛同性:“人之天性,抱妙气而清静。”只是因为“外物”才使人产生“动欲”,才会使人“攀缘而成眚”的。这种静与动是矛盾的,但又是可以转化的。而且这种转化趋于必然。梁武帝在讲述这番道理时,运用了一个很恰当的比喻,他讲这如同“空谷之应声,似游形之有影。”如何克服“感外物”,如何认识“外物”就成了正本清源的主要问题了。梁武帝认为外物对人侵蚀的主要途径是“六尘”。在色、声、香、味、触、法六境地中,分着重讲了声、香、味、触几方面对人性的侵蚀。若不重视,其危险“如风靡草”,但有些人并不理解“六尘”“障善道”的危害,而且还“抱惑而生,与之偕老”,因此,不免要落得个“随逐无明,莫非烦恼”的结果。最大的恶果还不在此,而是一代不明复一代,“轮回火宅”坠溺“苦海”于国、于家,于己酿成“殃国祸家,亡身绝祀”的大难。他从反面进行说教,应摒弃“六尘”,勤修“净业”,达到本文的主旨:规劝人们应以治国齐家为根本。
梁武帝的这种以教义进行劝善说,是与其当时的社会环境有一定的关系。南朝兴盛佛教有三个时期。其一,元嘉年间,以谢灵运为中心大讲教义;其二,南齐竟陵王当政时,萧子良奖励和宣讲教义与玄学,并亲自撰文《净住子》进行规劝;其三,梁武帝治世时期,他继承了前两者的遗风,并进而宣传扩大。从本文中即可看出其脉络承自南齐竟陵王。《净业赋》与《净住子》同一主旨,都以治国齐家修身为要务;《净住子》劝人说:“病生灭之无穷,慕我净之恒乐”。“今者虽禀精灵,昏惑障重,将由罪业深厚烦恼牢固。”文章结尾讲:“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守护六根,不令尘染。”这同武帝的文旨是相同的。其思想这样相近,是与武帝当年原在萧子良门下,所受影响甚深大有关系的。
这篇赋从文学角度看,极富赋体的韵味,铺陈事物,讲究文采。作者在历数“六法”罪恶时,即用铺陈手法把它展现于读者面前,使读者“阅罪行”历历在目。其次,作者极善于调动文字,文采丰腴,同一语义而调动多方文字表达,形成互文见义的效果。例如:“既流连于丝竹,亦繁会于五音”“细腰纤手,弱骨丰肌。”“如玉有润,如竹有筠。如芙蓉之在池,若芳兰之生春,淤泥不能汙其体,重昏不能覆其真。”这样构辞,不仅加深了读者的印象,而且富有音韵,在排词遣句中注意了平仄与声律,读起来琅琅上口。这不仅有声律美而且便于记忆与传颂。再则本赋使用了大量贴切的比喻,像:“如英媒之在摘,若骏马之带羁。”,“若渴饮毒,如寒披棘。”,如久澄水,如新磨镜。”等等,都给人以形象生动之感,而且使文章活泼起伏,楚楚动人。这作为宣传教义来讲,是很有感召力的。这篇赋可算得文情并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