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茶壶,很是骄傲。它骄傲的地方有很多,为了组成身体的瓷,为了自己那长长的嘴巴,为了自己的宽把手。他的前面后面全都有东西;前边是一个壶嘴,后边则是把手。它不是炫耀壶嘴就是炫耀把手,却从来不提它的盖子。原来,它的盖子有一次摔在地上,被摔得粉碎,后来被人粘起来凑合着用,所以这算是一个缺陷,而一个人总是不乐意谈自己的缺陷的。不过虽然它自己不说,别人却总是要说的。和茶壶在一起的还有杯子、奶罐、糖罐什么的一整套茶具。比起记得茶壶那漂亮的壶嘴和讲究的把手来,它们更容易记得茶壶盖的脆弱。
        茶壶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我知道他们,”它想着,“我当然也知道我的缺点,而且我也承认,这正是表现了我是一个多么谦虚的人啊。我们大家全都有缺点,不过大家也都各有自己的长处。相比起来,杯子只有一个把手,而糖罐只有一个盖子,唯有我,既有把手又有盖子,何况我前面还有一个他们绝不会有的东西:一个嘴巴,正是这个嘴巴使得我成了茶桌上的女王。不管怎么说,糖罐和奶罐所能负担的,仅仅是让茶的味道更美味而已,它们都只是一些女仆。只有我,茶是我倒出来的,我才是女主人。在我的体内,在那些煮开的水里泡着中国来的上好茶叶,正是有了我,口渴的人们才感到了幸福。”
        不过这些话还是很久以前,茶壶还完好的时候说的。有一次,在一张摆好茶具的桌上,一只最纤细美丽的手揭开了它的盖。不过这个长着一只最纤细美丽的手的人却很是笨拙,刚把茶壶拿起来,就掉在了地上,结果壶嘴也摔折了,壶把摔断了,至于盖子,本来就已经被修复过一次了,这一次更是被摔得支离破碎。现在茶壶躺在地上,滚水正从它的身体里流出来,它被摔得晕乎乎的。这一跤当然摔得很重,可是这还不是最糟的,更糟的是那些茶具都在取笑它,而不是取笑那只笨拙的手。
        “这件事我永远都忘不了。”后来茶壶在谈起自己的生活经历时,这样说道,“从那时起我就被别人称为废物,被扔到了角落里。直到有一天,一个贫穷的老妇人来要饭的时候,我又被顺手送给了她。就这样,我到了一个赤贫者的家里。刚来时,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一连站了好几天。不过,就在我这样傻站着的时候,我的生活却开始有了转机。”
        “是的,本来我只是一个破茶壶,但现在却有了另外一种用途,和以前完全不同:有人在我的身体里装满了泥土。对于茶壶来说,装了土那就是彻底结束了茶壶生涯,不过在土里还有一个球茎。这球茎是谁放进去的,我也不知道。现在它确实是代替了中国茶叶和滚开的水,代替了被摔断的壶把和壶嘴,成了我的唯一。这球茎躺在土里,躺在我的身体里,渐渐地变成了我的心脏。我以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脏,它是活的,这样我就有了生命,有了力量,有了精神。渐渐地,球茎发了芽,很快又长得更大,开出了美丽的花来。看到它的美丽,我就忘了自己所处的环境,一心守护着它。要知道,当一个人愿意为别人而忘掉自己时,他就是幸福的。虽然它没有感谢我,也从来没有想到过我,可是在它被别人羡慕和夸赞的时候,我仍然非常高兴,我想它也一定很高兴。直到有一天,我听到有人说如此美丽的花该换一个更好的花盆,于是有人拿了根棍子来打我,将我打成碎片,我感到了异常的疼痛。等我明白过来,我已经成了一堆碎瓷片,被扔到了院子里,静静地躺在那里。可是,你看啊,花移植到了一个更好的花盆里了。所以,即使我碎了,已经被人忘了,但我却有了一笔最宝贵的财富——我的记忆。它是不会消失的,永远都会在我的心里。”
        

——根据(丹麦)安徒生《茶壶》改编

        入选理由:
        记忆是最好的财富。
        燕垒生语:
        安徒生的童话虽然被纳入儿童文学,但其中有很多篇章都写得感伤而温馨,是一种带泪的微笑,已经超越了儿童文学的范畴。所以小孩子总是喜欢读他前期那些冲突激烈的有趣故事,对他后期的那些优美篇章并不怎么有兴趣,不过当一个成年人回过头来重读这些作品时,却可以发现有很多小时候无法领略到的感慨。
        茶壶原来是一套精美茶具的主角,即使壶盖曾经摔破过,也无损于它的主角地位,茶壶也很满意自己的这个角色,为泡在自己身体里的中国茶叶和沸水而得意,因为它有了骄矜的资本。可是,有一天,茶壶连赖以自豪的壶嘴和壶把也被打破了,更糟糕的是在它落到这种地步,别的茶具还在取笑它,而不是取笑打破它的那只主人的手。于是它被送给了一个来要饭的老太婆,在那幢破旧的小屋里它变成了一个花盆。茶壶有了自己新的目标,当看到从自己身体里开出美丽的花时,它也感到了另一种成就感。只是,连这点成就感也不长久,美丽的花要有一个更好的花盆,它被打成一堆碎片扔在了院子的角落里。这个短短的小故事,写的是一个茶壶的一生,但我们读到的,却正是一个失败者带着泪水的微笑。
        然而,让我们感到诧异的是茶壶成为无可夸耀的碎片时,它却不再怨天尤人,因为它有了记忆。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每个人都不够成功,真正能实现自己理想的人只是凤毛麟角。只是,有时过程比结果更值得重视,就像一场梦,做完后也就千篇一律地醒来,唯有梦中的一切才光怪陆离,令人回味。古人常说人生如梦,其实我们往往误解了这句话。这并不是一种消极悲观的情绪,而是经历了红尘中的纷扰后才有的感悟。有时我们会看到老年人回忆年轻时的事,尽管他们现在只是一些乏善可陈、安度晚年的寻常老人,但说起往昔时,他们的眼里却常常闪现出满足的光泽。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也许很难理解这样的心思。明代诗僧德祥有一首七绝《爱闲》:“一生心事只求闲,求得闲来鬓已斑。更欲破除闲耳目,要听流水要看山。”这二十个字韵味很长,说的正是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矛盾。有时,我们所追求的理想真正实现时,却往往发现它是那样索然无味。正如那个茶壶,在它经历过很多事后,才发现真正的美好并不是坐在茶几上泡一壶上好的茶,甚至连给了它生命的那一段花盆生涯也并不真的值得留恋,直正值得留恋的,只是它的记忆。
        这样想来,即便我们的人生经过努力仍未能成功,也不用悲叹。当我们老来回忆时,想到曾经的努力,那么我们就不曾失败过,因为我们拥有了最值得骄傲的东西——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