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送董邵南游河北序》原文、赏析和鉴赏

2019-06-04 可可诗词网-名诗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韩愈

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董生举进士,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

夫以子之不遇时,苟慕义强仁者,皆爱惜焉,矧燕赵之士出乎其性者哉!然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耶?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

吾因子有所感矣。为我吊望诸君之墓,而观于其市,复有昔时屠狗者乎?为我谢曰:“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

《送董邵南游河北序》是一篇一百五十余字的短文,但其含蕴十分丰富,构思独具匠心,是一篇深受历代散文家和评论家重视的佳作。《古文观止》评曰:“文仅百十余字,而有无限开合,无限变化,无限含蓄,短章圣手。”姚鼐说此文“冠绝前后”。这些评论都说明本文有相当高的艺术成就。

这篇文章的第一个特点,是作者敢于冲破赠送序这种文体的传统模式,充分抒发真情实感,使读者耳目一新,从而产生强烈的感情共鸣。序本来是一种评介作品内容的文字。古人在与知交分别时,常赋诗相赠,而在诗前写一篇序,叙述赠诗的意旨。后来有人只写序而不作诗,于是渐渐形成了赠送序文体。赠送序既然是临别赠言,说一些吉利的话、诉一番彼此的友情,就成了常见的内容,本来也无可厚非。但久而久之,赠送序就变成了一种充满客套的应酬文章,不但缺乏真情实感、缺乏生气,而且有许多违心的假话。这种传统的模式,违背了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也使赠送序文体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作为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人物,韩愈对赠送序文体这种缺乏真情实感的传统模式是十分反感的。他批评这类序文的作者“有违心之行,有怫志之言,有内愧之名”,同时提出了“引物连类,穷情尽变”的创作原则,要求作者运用多种多样的艺术手法,充分抒发真情实感,并依照主题的需要在文章的形式上尽力变化,从而创造一种崭新的生动活泼的赠送序文体。本文充分体现了他所提倡的这一创作原则。

董邵南是寿州安丰 (今安徽寿县) 人,隐居行义,颇有才学,但不为所用。韩愈对他的遭遇很同情,曾写过一篇题为《嗟哉董生行》的诗,赞扬他的仁义慈孝,认为他是国家的有用之材,对他那种“刺史不能荐,天子不闻名声,爵禄不及门”的遭遇深表遗憾。后来董邵南到都城长安考进士,接连几次都没有考中。他心情郁闷,甚为失意,一气之下,便决定到河北去另谋出路。当时的河北三镇,是藩镇割据的地方。这些军阀上抗朝廷,下害百姓,是严重危害国家统一、导致战乱的祸根。韩愈一贯主张削平藩镇,实现唐王朝的统一,对那些投靠藩镇的人,他是坚决反对的。在统一与分裂的大是大非问题上,他认为没有退让的余地。由此可见,韩愈写作此文时,既同情董生,不愿意伤害朋友感情; 又不同意他去投奔割据一方的军阀,不能不批评挽留,心情是十分复杂的。在朋友分别之际,韩愈没有隐瞒自己的观点,没有用一些毫无意义的奉承话来敷衍应景,而是把自己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使人倍觉情真意挚。他满怀深情地抒写了他对董邵南的同情,对当权者不知爱惜人才深表不满,暗斥他们为渊驱鱼;他指斥了当时割据河北的藩镇,并通过对往古燕赵之士的怀念,号召今之燕赵之士回归朝廷; 他对董邵南游河北提出了巧妙的批评,善意地规劝他明辨是非,慎处去留。这些内容,都是传统的赠送序难以包容的。

然而,既要客客气气地送行,倾诉对朋友的深情厚谊和无限同情,又要坚持原则,批评他投靠藩镇的错误行为,设法挽留他,这毕竟是一个很大的矛盾。如果在送别之时,声色惧厉地斥责人家“非义”,阻止人家“从贼”,那还叫什么送行? 如果只叙友情,不论是非,岂不是又成了应景文章? 因此,这篇文章确实很难做。韩愈却能因难见巧,以巧妙的构思解决这些难题。这就是本文的第二个也是最突出的特点,即构思巧妙,布局新颖,波澜起伏,神妙莫测。

前人评论此文是“送之所以留之”,是“心否词唯”,这的确是本文构思的巧妙之处。文章的第 一段,完全是送行的口气。董邵南要去河北,那里是燕赵故地,古多豪杰。仕途失意的董生去那里,“吾知其必有合也。董生勉乎哉!”表面看来,这几句话和常见的赠送序中的“吉利话”没有什么区别,作者好象是在预祝董生到河北后得遇知已,干一番大事业; 对这位“连不得志于有司“、“怀抱利器”而又心情郁闷的董生,表示了深切的同情; 对于不辨贤愚的“有司”即那些主考的官员,对昏聩的朝廷,流露了不满。然而,表面上说得非常肯定的“必有合也”是有先决条件的,这就是文章开头一句中讲到的“感慨悲歌之士”。如果没有荆轲、高渐离那样的豪侠之士,董生的“必有合”自然无从谈起。但是,作者只是说“燕赵古称多感慨悲歌之士”,现在如何呢? 也可能有,也可能没有。因此,董生的“必有合”,其实是也可能有“合”,也可能无“合”。这一段写得既符合赠送序的体例,使被送者易于接受,又通过“古称”这两个字,为下文的批评和挽留埋下了伏笔。尤其是开头一句,看似平易,实为精妙之笔,是全篇布局和起伏变化的枢纽,下文始终是围绕“古”与“今”,“合”与“不合”展开的。前人说“韩公为文,每争起句”,本文就是一个好例证。

从“夫以子之不遇时”到“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这一段中,有一个重要的转折。前文留下的伏笔要在这里破题,批评和挽留之意要在这里体现。但是,这些意思都不能直接了当地讲出来,不能与第一段形成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因此,作者表面上仍旧在做送行文章,同时把大量的潜台词掩藏在送别之中,对董生提出了恳切的批评,并诚心诚意地希望他回心转意。作者先紧承第一段的意思,深入一层说: 象你这样的怀才不遇之士,只要是“慕义强仁者”,都会爱惜的,那些仁义“出乎其性”的“燕赵之士”怎么会不爱惜你呢? 这几句话,把送别、祝贺推向了高潮,显得很自然。同时,这几句也把前文埋下的伏笔引深了一层,即“必有合”的条件是有仁义之士。因此,古代那些“慕义强仁”的“感慨悲歌之士”今天在河北还有没有?这个疑问就非回答不可了。所以,当作者把笔锋从“古称”移向现实时,读者感到完全顺理成章,毫无生硬唐突之感。然而这一转,原先表面上讲得十分肯定的“必有合”便大有疑问了。因为“风俗与化移易”,即风俗人情是随着政令、教化的变化而变化的,所以如今的“燕赵之士”是否和古时候一样,实在成问题。当时的河北,已被藩镇割据多年,他们“擅署吏,以赋税自私,不朝献于廷,效战国肱髀相依,以土地传子孙,胁百姓,加锯其颈”(《新唐书·藩镇传》),这样反叛朝廷的政令、教化,怎能不使燕赵的风俗发生很大的变化呢?这时的燕赵之士,怎么可能还象古之燕赵之士一样“慕义强仁”呢? 既然没有“慕义强仁之士”,董生去那里还能有“合”吗? 结论是不言而喻的。然而韩愈却没有把这一必然的结论直接道出,因为那无异于直言劝阻董生游河北,不合赠送序的体例。他不下肯定的结论,只提出“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耶”的疑问。进而说“聊以吾子之行卜之也。董生勉乎哉”,这就与第一段一样保持了送行的口气。背后的潜台词已经非常明确了: 由于“风俗与化移易”,藩镇割据多年的河北已经不可能有古代燕赵那些“慕义强仁”的“感慨悲歌之士”了; 董生去河北,是不可能“合”的; 如果有“合”,也不是与仁义之士“合”,而是与不仁不义的藩镇割据势力“合”,那无疑是“从贼”,是万万行不得的。

经过以上两段中的几次起伏转折,作者已经把大是大非讲得清清楚楚,明送实留也表达得很充分了。但作者还嫌不够,他又从一个更高的层次提出了新的问题。凭从“吾因子有所感矣”到结尾这一段,再一次照应开头的“古”字,托董生去吊望诸君即古代燕国大将乐毅的墓。请他到燕市上去看一看,还有没有当年与荆轲、高渐离那样的豪侠之士为友的“屠狗者”。如果有的话,就劝他们入朝为国效忠。从字面上看,这一段仍然是在为董生送行。而实际上是巧妙地借历史人物来点醒董邵南。当年的乐毅曾受到燕昭王的重用,他大败齐军,几乎占领了整个齐国。但燕昭王一死,燕惠王就听信谗言,收回了乐毅的兵权,迫使他逃到赵国,最后郁郁而死。乐毅的遭遇,是值得董邵南借鉴的。“屠狗者”见于《史记·刺客列传》的记载:“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后来荆轲刺秦王,死于秦;高渐离替荆轲报仇,被秦始皇杀害;至于“狗屠”,则不知下落。当时燕太子只重用了荆轲一人,狗屠并未被用。可见韩愈是借“狗屠”指那些身居燕赵而被埋没不用的人才。韩愈号召他们复归朝廷,言外之意显然是不赞成董邵南赴河北;同时也批评朝廷践踏人才,以致董邵南这样“怀抱利器”的人不为所用。一个复杂的主题,一篇很难做的文章,经过作者的精心布局和巧妙构思,表达得十分完美:既符合送行的口吻,又写出了情真意切的挽留;既抒发了对董生的同情,又委婉地提出了批评;既赞美了古代的燕赵之士,又间接地指斥了今日的藩镇割据;既坚持了维护统一的大义,又谴责了唐王朝仕路壅滞的现实。微情妙旨,尽寄于笔墨之外,实在是言止而意不尽啊!

这篇文章在修辞手法上也有许多特点。一是善于运用对比的手法揭示事物的内在矛盾,达到不言自明的目的。明显的对比,是贯穿全文的“古”与“今”的对比。暗含的对比,则是古代“慕义强仁”的“感慨悲歌之士”与不仁不义、割据一方的藩镇的对比。与此紧密相连的,则是“合”与“不合”、去与留的矛盾。对比步步深入,矛盾也揭示得越透彻,主题自然就不断深化了。二是语言形象、精练、感情充沛。比如写董生,“怀抱利器,郁郁适兹土”,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一个失意之士的形象来。文中写到“吊望诸君”与“屠狗者”,都能引起读者的艺术联想,借助生动的历史故事来形象地说明道理,用笔甚少而含蕴甚丰。他两次写到“董生勉乎哉”,使人深深感到他对朋友的真挚情谊和内心的焦虑。最后他大声疾呼:“明天子在上,可以出而仕矣”。更是一位忧国忧民之士鲜明的爱憎与强烈情感的不可遏制的进发。总之,这篇文章写作技巧纯熟,颇有可资借鉴之处。

字数:4004 吕伯涛
关永礼 主编.唐宋八大家鉴赏辞典.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9.第58-6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