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金陵酒肆留别》鉴赏、赏析和意境解读

2023-01-04 可可诗词网-名诗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唤客尝。

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各尽觞。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在品评一首诗歌的韵味时,我时常被一种下意识支配,总要自觉或不自觉地联想到此一诗篇之作者所独具的创作个性,联想到此一诗人所身处的时代之大气候,并且还会于无意之中将这种对于诗人及时代所具有的突出特征风貌的强烈感受传导于此一诗篇的咀嚼品尝过程。比如当我面对这首《金陵酒肆留别》 时,首先进入感知的便是李太白那才情洋溢、风流倜傥、超然象外的精神气韵,以及盛唐诗人所共有的雄浑劲健、豪迈疏朗、慷慨奔放的时代征象,尤其强烈的是诗人们面对人生聚散离合、生逢死别时所普遍表现出的那种“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的旷达淡荡之心态……这诸般感受似乎为此一诗篇的体悟、评说布下一张天网,造设一种氛围,使我无法超越这一特定氛围的网罗,而只能在此氛围的笼罩之中来寻求此一诗篇中散发的作者与时代气息的独具之美感。

诗的一开篇就让你动情了,使人一下子就感受到作者所特具的奔放与多情——“风吹柳花满店香”,首句连用几个富有丰富内涵的典型形象。首先“风吹柳花”,多么温馨舒适,“沾衣欲温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宋〕释志南 《绝句》),仅此春风,即令人醉,更何况是 “风吹柳花”!谁都晓得,在中国古典文学中,柳枝、柳絮及折柳送别都是些具有特定蕴涵的物 (事)象,这是由于 “柳”与 “絮” 在其物性形态上与离人之留别情意极具幽微巧妙之关联。柳丝的纤长委婉,依依袅袅,有如离人魂牵梦绕、无限缠绵;柳絮的轻柔飘邈,飞乎不定与天涯游子之身世沉浮,漂泊无依何其类似!真所谓“会得离人无限意,千丝(思)万絮 (绪) 惹春风”(郑谷 《柳》)。更微妙的还在于 “柳”字与留别的 “留”、浏连的“浏”、流逝的“流” 谐音,这就更于形象化之外,赋予“柳”以留别之眷恋,浏连之缠绵,流逝之怅惘,这“风吹柳花”之中饱含着诗人临行之际无限深厚秾挚的情怀。

接下去的“满店香”是承后半句之“吴姬压酒” 而来的。“吴姬” 除表当垆女子的称谓之外,还突出了吴地女子的娇娆,有词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韦庄 《菩萨蛮》)。“压酒” 指新酒酿熟时,紧压榨床取酒的方式。酒对于离别之人,尤其是对于李白,更是一种极富感发联想的物象。宋人辛弃疾道:“问人间,谁管别离意?杯中物。”(《满江红》)所以就 “酒延歌席莫辞频”了(〔宋〕晏殊《浣溪沙》),以酒来麻醉神经,缓解离别的酸楚,这是一般人面对人生离别的常态。作为 “酒中仙”,李太白除具此借酒解忧壮行的人之常情而外,则更有一番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李白《下终南山过斛斯山宿置酒》)的超然风度,因而值此即将离别时刻,看到阳春三月,暖风荡漾,柳丝牵衣难扯,飞花拂面萦惹,琼浆满店飘香,美女取酒劝尝……如此丰美多情的景象,如此浓郁醇厚的意味,这一切如何能够使那前来送行的少年与即将远行的诗人猝然作别呢? 于是只好将此百般缱绻之情倾作“欲行不行各尽觞”,正可谓 “人分千里外,兴在一杯中”(李白 《江夏别宋之弟》),“醉别何须更惆怅,回头不语但垂鞭”(王昌龄《留别郭八》)。

然而诗人有别于常人者在于他“垂鞭”之际,并没有“回头不语”,而是意味深长地吟出了 “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的结句。自古以来,春水东流与离愁别恨便浑然凝固成难以言传的留别之意境。如 “蜀江春水拍山流,水流无限似侬愁”(刘禹锡《竹枝词》);“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欧阳修 《踏莎行》);又如苏轼的 《虞美人》 词:“无情汴水向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若用李后主一词句总括,即是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不过到底是李白与众不同,在这些人之前便用水与离愁相较,创造出了这一审美意象。他虽然也将满怀留别之情倾泄于对春江流水的诘问,但他所问之对象不是“君”,而是 “水”;所问之内容不是“愁”与“恨”,而是“情” 与“意”。诗人常常将内心无限的感慨和难以排遣的强大气势全然贯注于对天地、山川、宇宙、人间的诘问。如“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把酒一问之?”(《把酒问月》) “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 之二)“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日出入行》)这真切执着的口吻和语气,进一步再现了诗人清婉通脱,豪放疏朗的气态。至于东流之春水与留别之情意究竟孰为短长? 倘要认真追究,不妨回味一下《沙丘城下寄杜甫》 与 《赠汪伦》 中的诗句:“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人称李白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这正是此一 《金陵酒肆留别》之作的突出特色,诗篇通过春风、杨柳、美女、琼浆、流水这一系列具有丰富感发力量的意象,以及“吴姬压酒唤客”,“少年送行尽觞” 等具体事象,将留别之际主客双方那欲留不可,欲行不忍的缱绻缠绵、依依难舍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最后一句曲尽衷肠的反诘将全诗饱满、浓郁、委婉、酣畅的情愫顷刻间排泄、融汇进“逝者如斯” 的东流之水,使那千种情,万般意顿时化为辽阔无际的一片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