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序棋》原文、赏析和鉴赏
柳宗元
房生直温,与予二弟游,皆好学。予病其确也,思所以休息之者。得木局,隆其中而规焉,其下方以直。置棋二十有四,贵者半,贱者半。贵曰上,贱曰下,咸自第一至十二。下者二乃敌一,用朱、墨以别焉。房于是取二毫,如其第书之。既而抵戏者二人,则视其贱者而贱之,贵者而贵之。其使之击触也,必先贱者,不得已而使贵者。则皆栗焉惛焉,亦鲜克以中。其获也,得朱焉,则若有余;得墨焉,则若不足。
余谛睨之,以思其始则皆类也,房子一书之而轻重若是。适近其手而先焉,非能择其善而朱之,否而墨之也。然而上焉而上,下焉而下,贵焉而贵,贱焉而贱,其易彼而敬此,遂以远焉。然则若世之所以贵贱人者,有异房之贵贱兹棋者欤? 无亦近而先之耳!有果能择其善否者欤? 其敬而易者,亦从而动心矣,有敢议其善否者欤? 其得于贵者,有不气扬而志荡者欤? 其得于贱者,有不貌慢而心肆者欤? 其所谓贵者,有敢轻而使之者欤? 其所谓贱者,有敢避其使之击触者欤? 彼朱而墨者,相去千万不啻,有敢以二敌其一者欤? 余墨者徒也,观其始与末,有似棋者,故叙。
柳宗元是我国文学史上成就卓著的散文大家,他对自己作品的题目是极为讲究的。《桐叶封弟辩》中的“桐叶封弟”是历史上周成王以桐叶封小弱弟的历史故事的概括; 辩,含有辩解、辩论、辩驳之意,也就是说要对传统的看法予以辩驳,从正面阐明自己的观点。具体记叙故事内容与阐明自己观点的紧密结合,显然是这一作品的显著、突出的特点。“说”是一种文体,可以发表议论,也可以记叙,都是为了说明一个道理。《罴说》从罴说起,而最后告诉人们“不善内而恃外”的人,结局必然是可悲的道理。“序”,一般指的是序文,即写在著作正文之前的文章,序文也作叙文,含有记叙、说明的意思。柳宗元由观下棋而有感,故作《序棋》。他记叙何事,又有何感?看了题目,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要阅读他的作品。这也就是题目对读者的诱发力、吸引力。
一个叫房直温的青年人,与柳宗元的两个堂弟宗直、宗一有较深的交往。他们都爱好学习,且极为用功,致使作者担忧他们过度用功而影响了身心健康,于是便想出一个可以让他们得以休息的娱乐——下棋。这只不过是叙述事情的缘由,语意明确,语气平缓。棋盘是何式样,棋子如何制作,怎么下这种棋?读者一定想了解清楚。对于这些内容,作者一一予以说明,但关键之处是非常强调的。棋分朱、墨二色,朱者贵而墨者贱,二墨色棋子才顶一朱色棋子,碰击对方时必先用墨色棋子,等等。对于本是同等的棋子,人们已赋予它们贵贱之分的主观意识和感情色彩了。“房于是取二毫,如其第书之”,就是拿着两支毛笔在制造人为的区别贵贱的事情,而他区别棋子贵贱的根据又是什么呢?只不过是“适近其手而先焉”,根本不是根据棋子的好、坏而分别涂上红、黑的颜色。然而,仅仅如此,棋子有了贵贱,人们对本是同等的棋子有了上下、贵贱的不同态度。这岂不令人深思吗?
记叙至此,作者的感情已起了一个波澜,在看似平缓的记叙之中,提出了怀疑,并且对人为制造的贵贱及“易彼而敬此”的做法流露出不满之情。
果然如此。“然则若世之所以贵贱人者,有异房之贵贱兹棋者欤?”柳宗元由观下棋而想到当时的社会。一旦触及到社会,触及到社会中对待人的敏感而尖锐的问题,他的感情便掀起轩然大波,对种种不公正现象的议论一发而不可收。文章从此进入高潮,以八个反诘句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得淋漓尽致。
第一个反诘句把社会对待人的贵贱态度与房直温将棋子分为红贵黑贱联系起来,其本质是相同的,那就是“无亦近而先之耳!”掌有用人之权的人,对其近者当然是先了,所以不可能真正择善而用、见否而弃。“有果能择其善否者欤”的反问,其答案是肯定的。敬重谁,轻视谁,都是从主观喜恶、亲疏、近远为依据,还谈得上什么客观标准呢?那些被封为高贵的人,便因此而趾高气扬,踌躇满志;那些被认为低贱的人,便愤懑不平,心灰意冷。社会对所谓高贵之人不敢轻易地使用;而对所谓低贱的人便率先碰击,以令其毁灭。这种不公正的评价,这种不公正的对待,这种不公正的结局,与房直温设制的棋局已经相去甚远了!柳宗元在鲜明的对比中,把自己的感情波涛推向了巅峰!
作者由下棋谈起,但已远远超出了下棋的范围。他面对现实,敢于揭露社会在对待人这一重大问题上的错误。他的议论不是无病呻吟,也不是书生腔调,而是句句切中时弊,句句击中当朝在用人方面的种种弊端。在反诘、在痛斥之中,柳宗元提出了自己的人才观和用人的标准,那就是要根据一个人的真实的学识与能力,真正敬重有真才实学的人,鄙弃那些庸才之辈,而不是拿着两支不同色彩的笔不分善否地胡乱涂抹。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敢于提出这样尖锐的问题,而又有明确的用人标准,不能不说有相当的政治胆识和远大的政治目光。
随着文章内容的展开,作者的感情也趋于激昂,这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古文运动中“不平则鸣”和对现实批判的具体反映。
古文运动的倡导者、先驱者韩愈提出了“不平则鸣”论作为古文运动向社会现实进行批判的理论根据。他在《送孟东野序》中写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与韩愈并称的柳宗元以自己充满战斗激情的著作实践了古文运动的这一原则。著名的《捕蛇者说》揭露“苛政猛于虎”的现实,不也是“不平则鸣”的杰作吗?《序棋》运用比喻的手法痛斥了当时在用人方面的弊端,不也是“不平则鸣”的杰作吗?
现实是残酷的。被贬职、被压抑的柳宗元终不得志于当世,他深感自己如同被涂了黑色的棋子,因而无限感慨,而在满腔怀才不遇的愤慨中结束了《序棋》这篇政论性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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