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曹植《浮萍篇》和《种葛篇》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诗词札丛 https://www.kekeshici.com

        在曹植的诗集中,有好几首是以弃妇自喻的诗篇,如《浮萍 篇》、《种葛篇》、《杂诗·揽衣出中闺》以及最脍炙人口的《七哀诗》 等,都以类似的题材写同一主题。诸家注本也毫无例外地把这 几首诗解释为作者自比弃妇,而把其兄曹丕比作弃妇的丈夫。 封建社会有所谓五伦关系,即君臣、父子、兄弟、夫妇和朋友。但 在古人心目中,兄弟关系甚至要比夫妇关系更为亲密。比如《诗 ·邺风·谷风》中就有“宴尔新婚,如兄如弟”的说法,而《小雅·常 棣》中则把夫妇关系和兄弟关系相提并论:“妻子好合,如鼓瑟 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常棣》一诗,本是专谈兄弟关系的,而 诗人却以夫妇间亲昵关系来比喻兄弟间的和睦融洽。明乎此, 再来读曹植的诗,就会有更深的理解了。
        曹丕同曹植,既是同胞兄弟,又是君臣关系。以夫妇喻君 臣,自屈原《离骚》发其端,人们诚不难理解;而以夫妇的燕婉绸 缪比喻兄弟间的亲密无间,在曹植笔下也是顺理成章的。而自 曹丕称帝之后,不但不肯重用自己的同胞手足,反而猜忌不已, 甚至如曹彰等竟遭到曹丕的毒手。如果不是卞太后从中护持, 连曹植也将死于非命。这就是曹植写这一类弃妇主题的诗篇的 特定背景。
        我们先看《浮萍篇》:
        浮萍寄清水,随风东西流。结发辞严亲,来为君子仇。 恪勤在朝夕,无端获罪尤。在昔蒙恩惠,和乐如瑟琴;何意 今摧颓,旷若商与参。茱萸自有芳,不若桂与兰。新人虽可 爱,不若故人欢。行云有返期,君恩倘中还! 慊慊仰天叹, 愁心将何愬! 日月不恒处,人生忽若寓。 悲风来入怀,泪下 如垂露。发箧造新衣,裁缝纨与素。
        此诗属相和歌辞,清调曲。开头二句以浮萍起兴,与《杂诗》 中“寄松为女萝,依水为浮萍”同意。诗人以浮萍比喻荏弱女子, 她必须依附于水中才能生活(当然水是比喻男子和丈夫的)。尽 管如此,浮萍的命运还是飘忽不定的,只能“随风东西流”,任人 摆布。三、四两句写自己很早就成为丈夫(君子)的配偶。古代 男子二十岁,女子十五岁,开始绾发成髻,男子加冠而女子加笄, 作为成年的标志,这就叫“结发”。男女一成年,婚嫁就提上了日 程,所以有“结发夫妻”这个成语。仇,配偶。这两句是说自己十 五岁一成年就辞别父母,嫁到夫家,成为君子的配偶。五、六句 写自己突然遭到意外的灾难。本来自己从早到晚都恪守妇道敬 事其夫,辛勤劳苦自不必说,结果却无缘无故获得了罪愆。以上 六句为一韵,简述自己嫁后的命运。然后以“在昔”四句为一韵, 把今昔作一简括对比。言在昔初婚时蒙丈夫恩爱相待,和美欢 乐如琴瑟之谐调,即用前面所引述的《常棣》诗意。“摧颓”犹言 蹉跎、毁坏。“旷”,远。参星在西,日没时出现;商星在东,日出 前出现。两者永远碰不到一起。而现在则夫妇早晚永不见面, 如同参与商之永相暌隔。始为琴瑟,终成参商,这是做妇女的不 幸,而这种不幸乃纯由男子厌旧喜新所造成。所以这种今昔对 比手法已含有谴责男子之意。接下来“茱萸”六句为一韵,又以 新人与旧人相对比。新人之芳香如茱萸,而自己的品质如兰桂, 新故相对,旧人的可爱处应该更多一些,而其夫却不能辨别贤愚 美恶。赵幼文《校注》:“茱萸香气辛烈,不及兰桂馨逸之淡远。 古人常以茱萸象征小人,而以兰、桂比喻贤者。”但诗人忠厚为 怀,而且做为弃妇身分,始终处于被动地位,只希望丈夫能回心 转意。所以说“行云有返期,君恩倘中还。”天上飘逝的行云还有 返回的可能,夫君的恩爱或许会再次想到自己吧。“中还”,中途 折返的意思。出语委婉,把一腔哀怨化为无可奈何的期望,此即 汉儒所谓的“温柔敦厚”也(参阅陈诈明《采菽堂古诗选》)。
        最后八句改用去声韵,感情突变,长久压抑在心底的烦冤郁 闷如火山迸发,一气发泄出来。“慊慊”,心有遗憾不能满足之 貌。“愬”,同诉。“日月不恒处”,等于说时光不能久留。“寓”, 寄。以上四句写愁怨无处倾诉,而时不我待,人的一生正如寄居 逆旅,生命很快就要终结。于是逼出下面的两句:“悲风来入怀, 泪下如垂露。”这正是情不自禁的结果,不得不迎风洒泪了。末 二句写自己打开箱箧找出衣料,准备缝制新衣,似与上文不相衔 接。赵幼文解释道:“此托喻于弃妇,虽望旧恩中还,然微示决绝 之意。亦耻于媚以求亲,不欲委宛以自容,而自乐其乐,以尽余 年。”“微示决绝之意”则有之,“自乐其乐,以尽余年”,则不知何 指。大约他把末二句的准备裁制新衣理解为自乐其乐了。这恐 怕是不确切的。鄙意末二句乃暗用屈原《离骚》“进不入以离 (罹)尤分,退将复修吾初服”之意。裁缝新衣,即“复修初服”也。 言己既身为弃妇,遭逢冷遇,亦惟用纨与素裁缝新衣,使自己的 品质更加美好,更加芳馨,更加无瑕疵可指。这也正是《离骚》中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 芳”的另一种表现手法。
        下面再看《种葛篇》:
        种葛南山下,葛藟自成阴。与君初婚时,结发恩义深。 欢爱在枕席,宿昔同衣衾。窃慕棠棣篇,好乐如瑟琴。行年 将晚暮,佳人怀异心,恩纪旷不接,我情遂抑沉。出门当何 顾,徘徊步北林。下有交颈兽,仰见双栖禽。攀枝长叹息, 泪下沾罗衿。良马知我悲。延颈对我吟。昔为同池鱼,今 为商与参。往古皆欢遇,我独困于今。弃置委天命,悠悠安 可任!
        此诗为乐府杂曲歌辞,与《浮萍篇》是姊妹之作,但写作手法 有所不同。从整体上看,其不同处有三:一、《浮萍篇》用笔较直, 中间用今昔对比和新旧人对比两个层次以抒情志,最后归结到 “复修初服”借以自勖。《种葛篇》没有涉及第三者,只就弃妇本 身遭遇倾诉内心痛苦,而后半用铺陈写法,为《浮萍篇》所无,却 没有“复修初服”的一层意思。二、《浮萍篇》虽用了《诗·棠棣》 (即《常棣》)篇中的典故,却没有点明出处;此诗则明言“窃慕棠 棣篇”,虽仍写夫妇之情好,而《棠棣》一诗本是专门写兄弟间的 关系的,这就等于作者不仅写出谜面,而且连谜底也和盘托出 了。这样,反映兄弟失和的诗旨也就表露得更加明确。另外,诗 中还有“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两句,“同池鱼”的说法有似于 《七步诗》里说的“本是同根生”,这同样也表明自己与曹丕的特 定关系。三、此诗最末二句“弃置委天命”云云一层意思是《浮萍 篇》里所没有的。此外还有一点,《浮萍篇》四易韵脚,段落分明; 此诗虽一韵到底,却也分成四段,层次亦极清楚。此则异中有同 之处。
        此诗开头二句以葛藟起兴,盖用《诗·周南·樛木》“南有樛 木,葛藟萦之”之典,却没有提及樛木,与《浮萍篇》用双笔起兴者 亦小异其趣。接下来写“与君初婚时”情景,共六句,极写双方相 爱情状,但中间点明“棠棣”字样,诗旨已明。“行年”以下四句, 仍先从女方写,“行年将晚暮”是说自己,“佳人”犹言“美人”,则 指对方,古人说“美人”或“佳人”并不专指女子。“佳人怀异心”, 乃自屈原《抽思》浓缩而成。《抽思》云:“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 遗夫美人。昔君与我成言兮,曰黄昏以为期(小如按:此即幽期 密约之谓,欧阳修[生查子]‘人约黄昏后’实用此典);羌中道而 回畔兮(指中途变卦),反既有此他志。”“怀异心”与“有他志”正 是同一语义。纪,事;“恩纪”,犹言恩爱之事。“旷不接”,等于说 久不接触,即很久没有获得丈夫给予自己的恩爱了。故下面一 句仍从女子方面说,“我情遂抑沉”,言自己的衷曲无由表达,只 能沉抑在心。从“出门当何顾”到“今为商与参”共十句,借散步 北林(“北林”亦有典,详下《说曹植〈杂诗〉三首》)把场面铺开,以 “交颈兽”、“双栖禽”反衬己之孤独无依。“攀枝”二句与“北林” 句相照应,表示身在林中,是写实也是渲染。“良马”二句写得极 为动人,诗人用移情手法把马也写成有感情、有灵性的动物,这 就透过一层体现出连无知的马都比做为万物之灵的人更具有同 情心。作者在《浮萍篇》和本篇都用了“参商”的典故,虽含有彼 此永远不能相见之意,却也说明诗中有反映兄弟间发生矛盾的 内容。《左传》昭公元年:“昔高辛氏有二子,伯曰阏伯,季曰实 沉,居于旷林(旷野林间),不相能也(彼此不和)。日寻干戈,以 相征讨。后帝不臧(后帝指尧,不臧,不以为善),迁阏伯于商丘, 主辰,商人是因,故辰为商星。迁实沉于大夏,主参,唐人是因, 以服事夏、商。”后世乃以兄弟间彼此不睦为“参商”,可见曹植屡 用此典是义涵双关的。“往古”二句,“欢遇”的“遇”,赵幼文释为 “媾”,极是。意思说从古以来夫妇间的关系都是欢喜和美的(言 外指兄弟间也应如此),只有自己却因被弃而处于困境。最后两 句,意思说如果我把这事丢开不想,一切委之于天命,那恐怕连 老天爷也承受不了吧。《诗·王风·黍离》有“悠悠苍天”,《小雅· 巧言》有“悠悠昊天”之句,知“悠悠”乃“天”之代称。黄节注本释 “悠悠”为“忧”,似与上文意思重复。且上句既言委诸天命,下句 又说忧不可堪,也觉不甚连贯,故不取。
        此诗结构整饬,层次分明。开头八句写初婚欢爱,中以四句 为小结,作今昔对比;自“出门”以下十句铺开场景,从侧面把内 心忧伤展示出来,然后又以四句做为总结,写自己困境连上天也 无法承受,诗意愈深而文情益苦。赵幼年注谓此诗:“但存委曲 求全之思而归于天命”,似尚未搔着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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