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洲曲》臆解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诗词札丛 https://www.kekeshici.com

        

一、说缘起


        这是我一九四八年的一篇习作,距今已久。先是,游国恩和 叶玉华两位先生在上海申报《文史副刊》分别撰文讨论《西洲 曲》,意见彼此针锋相对。到了这年六月,余冠英先生发表了《谈 〈西洲曲〉》,提出第三种看法。这篇文章解放后收在余先生的 《汉魏六朝诗论丛》里,所以今天还比较容易找到。随后,报纸上 又发表了刘学浚、许德春两人的文章,对余先生的大作表示了赞 同或商榷的意见。我看到这些文章后,也颇思附庸染指,于是写 了这篇小文。由于不敢自信,乃题为《臆解》。篇中所见,有同于 诸位先生者,亦有异于诸位先生者。事隔多年,忽得旧稿。爰加 修订整理,重新抄出,以就正于读者。
        

二、说作者时代及诗中语气口吻


        《玉台新咏》说是江淹作,恐怕不对。必欲属之江淹,也是百 分之百的拟作,绝对非淹之本色。但鄙意虽江淹拟作之说亦不 敢赞同。余先生说“这诗产生的时代,猜想可能和江淹梁武帝同 时”,我则谓只有比江淹、梁武帝的时间晚,必不能早于他们,甚 至干脆说是梁陈之间的作品。这从音节浏亮与属对工稳上即可 看得出。或谓为“晋辞”,恐相去愈远。余先生的话很对:“郭茂 倩将它列于杂曲古辞,必有所据。”我更引申地来说,它必是一首 “街陌谣讴”,纵经文人润色,天趣犹未尽泯。至于作诗的语气口 吻,我赞成叶、许两家的说法,是女人的口气,我没有别的理由, 只是觉得说这首诗出自女子的口吻更好一点,若说是出自男人 的口气,我只觉得不像,因为男人是绝对不会自言“忆郎郎不至” 的。余先生谓是第三者代言之词,诚亦言之成理;不过总觉得那 样一来就太不亲切了。何况照余先生的讲法,最末四句还要加 上引号,因为“君愁我亦愁”的说法无论如何也得说是抒情女主 人公的口气。余先生所提出的反证,说从“垂手明如玉”一句看 仍以属第三者之词为宜,我看也不尽然。美人自赞之辞在古诗 中并非没有,属之自赞更使人多一点同情之感也未可知。因为 说得自己愈是尽态极妍,愈使人感到“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 花空折枝”的心情可悲也。若谈到本诗的写定者,那就很难了, 但窃恐出自男性的手笔可能性更大些。因为在《诗三百篇》中有 不少诗是以女子口吻来表达思想感情的,但它们的真正作者却 不见得是女性。诗人的性别和诗中人的性别本不是一件事,这 一点很浅显却很要紧。
        

三、笺说全诗本文


        “忆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单衫杏子红,双鬃鸦雏色。”我 看头两句“忆”、“折”的主语都是女子,就是说“忆欢下西洲,我折 梅以寄之”。西洲就是江北,上下两句互文见义。如说西洲别有 其地未免节外生枝。忆梅的“梅”不一定是男人的名字,但可能 是,或者说肯定是她心上人的象征,所以“梅”走了我还要折梅寄 之。“下”字有三解。一解如“思君不见下渝州”之“下”,即到那 儿或往那儿去之意。二解为“落”义,余先生即主此说。如《楚辞 ·九歌》:“洞庭波兮木叶下。”杜甫《登高》:“无边落木萧萧下。”三 解作顺江而下讲,比较少用,如李白《长干行》:“早晚下三巴。”杜 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便下襄阳向洛阳。”有离去之意。三种 解释,我对“忆梅下西洲”之“下”取第一种。理由是:一、“下”字 底下接“西洲”,该是到西洲去;二、如作第三解则有离去西洲之 意,文义未安;三、“下”字比“落”字语气、分量都重。“梅”似平只 能“落”而不宜“下”。“梅花落”是专名词,姑不谈;落梅落得最热 闹的莫过于李煜《清平乐》:“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落得够多,也够精采,然而仍旧是“落”而不是“下”。大抵花之落 总是用落字,如“落英缤纷”(这个“落”不一定训“始”),如“坐久 落花多”。尽管落得满身满地,缤纷缭乱,还是一片一片地落而 已。余先生引《楚辞》和杜诗,说的都是“叶下”。叶子当然可以 “下”,它们可以“萧萧”地“下”。又如北方人多说下雨,说大雨纷 纷下。惟“纷纷”、“萧萧”才显出“下”字的好处。若说梅花也哗 啦哗啦地“无边”而像扬粃糠似的,分量未免太重了。故我从第 一解。李白《送孟浩然之广陵》:“烟花三月下扬州”。正德、乾隆 二帝都“下”过江南,我们城居的人也不时“下”乡。余先生引了 一句南朝民歌:“闻欢下扬州。”那个“下”不也当“到那儿去”解释 么?怎么这一句就不如此讲了呢?下面“折梅”与“折柳”的意思 相去无几。吴兆宜笺注《玉台新咏》,于此句引范晔诗:“折梅逢 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是不错的,请注意 “寄江北”的“寄”字。这个“寄”的行动似也应包括在“忆”的范围 之内。而所折物自然是枝上梅花。(有人认为“梅子”,不对。梅 子如何能折!)容或不是临行时所赠,也该是走了不久以后的事, 必非作诗时才折梅寄江北的。因今日“忆”往事,已是暮春三月 的天气了,或较暮春更迟一点,盖“杏子”已红,“鸦雏”已长,余先 生说这两句表季节,是不错的。不独表季节而已,亦表示美人颜 色正好之时,与“垂手明如玉”同为自赞之辞。意在言外,郎如果 再不归来,我就要老了。“单衫”二句属对太工,不弱于“朔气传 金柝,寒光照铁衣。”《木兰诗》约成于周、隋之际,则《西洲曲》亦 当写定于梁、陈之间。反正梁以前是不大会有这样的诗的。作 此诗时可能是春夏之交,从这两句及“伯芳”、“乌臼”二句,与末 尾“南风”句可以知之。至于说到春采莲花,秋弄莲子,深秋望飞 鸿,则虚实参半,不必泥指或坐实了它。因她的“郎”走了已不止 一年,“相思”也正不止一个“四季”了(游、余二位先生都认为此 诗本是写“四季相思”的)。请勿忽略篇首“忆梅”和“忆郎郎不 至”之“忆”。
        “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余 先生谓“西洲”相去不远,“两桨可渡,鸿飞可见,能说它远吗?”我 却不敢苟同。不知“在何处”正是说它相当远。至于“两桨”句, 不是说过了河或江就是目的地,乃是指送行时情况而言。其意 若曰“西洲之远,究在何处?送郎行时,郎自桥头以两桨而渡。” 大有《庄子》“送君者至涯而反,君自此远矣”之感,仍是回忆之 词。如说西洲咫尺可到,又何待“吹梦到西洲”呢?况且折梅寄 远的话,也当如《九歌》中“搴汀洲兮杜若,将以遗兮远者”一样, 是虚拟而非实有其事。即范晔诗也未必是真寄,因从江南到陇 水头,古时交通不便,等寄到之后,那枝梅花该成什么样子?何 况也不见得真有人肯为你带一枝梅花到千里之外去。上面说 过,“西洲”、“江北”为互文,江北既远,故西洲自亦不在近处。必 谓“西洲”、“江北”者,因“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二句而云然 也。至于“鸿飞”云云,亦不能证明其相去不远,余先生之说有待 商榷,详下文。“日暮”二句点明季节,且表示孤居寂寞,余先生 之说是也,这里不详述。
        “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翠钿 可能是定情之物。见翠钿而念郎之远行,遂开门见郎,郎卒不 至。下文写采莲花、弄莲子、望飞鸿、上青楼,都是百无聊赖,用 渲染之笔出之,可能是虚拟想象,也可能实指回忆,确有时不我 与之意,却不见得有意排成了冬春夏秋。“采红莲”自然是采莲 花,无烦征引。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许德 春文释“秋”为“麦秋”,引杜诗“陂塘五月秋。”其实杜诗并非专指 麦秋,只是说陂塘间虽五月亦凉爽如秋,与此诗“南塘秋”同意。 从这好像秋天的天气而想到秋天,而终于蹉跎到了真正的秋天。 生活亦由采莲花、弄莲子而望飞鸿,宜乎伊人之憔悴矣。“过人 头”者言莲之渐老;“弄”字妙,“满腹辛酸事,尽在不言中”了。所 以不说采旁的花而必曰采莲,固然与季节有关,但以谐音字义借 喻人之情,也是乐府习见手法。“莲”一名“芙蓉”,借作“夫容”; “莲子”者“怜子”也”。惯读六朝民歌的人是懂得这套把戏的。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忆郎郎不至,仰首望飞鸿。鸿飞 满西洲,望郎上青楼。楼高望不见,尽日阑干头。阑干十二曲, 垂手明如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怀袖中”用《古诗十九 首·孟冬寒气至》:“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上言长相思,下言 久离别。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是真情却用虚拟。“莲心”即是“怜心”,谓愿郎怜己之一片诚心。 “彻底红”,喻坚贞不渝。至于“望飞鸿”,乃望飞来之鸿也。因为 秋天北雁南飞,必无反向江北之理(诗明言“鸿飞满西洲”,即余 先生所说西洲不是江北,而是近在咫尺之所据也)。若谓春夏之 交,鸿雁北飞,亦不尽然,无论春夏之交已不见雁,纵使有之,诗 中既把鸿雁摆在莲子之后,岂有已经说到深秋,再翻转回去说春 夏之交之理?而且同下文“天自高”亦相枘凿。盖自古相传鸿雁 能捎书,见《汉书·苏武传》。夫鸿雁本不能捎书,《苏武传》里的 话不过是汉朝使臣随便说说,用来骗匈奴人的。惟此典习用既 久,人们总觉得这种候鸟可以报个平安消息。远戍的征人看见 南来雁便可想到闺中的妻子,而闺中的妻子也只有看到北雁南 飞时才能略解愁寂。然则这愁寂毕竟解不脱。唐人张若虚的 《春江花月夜》,恐怕是同《西洲曲》的风格、气味最接近了,以《春 江花月夜》来证此诗,至少不算武断。张诗中有这么一句:“鸿雁 长飞光不度。”意为泛指,谓尽管鸿雁飞来飞去,此地与彼地的月 光却是各自不相度越,也就是说,鸿雁并不能把人的消息带来带 去。故我们解此诗,首先是应当理解它是“飞鸿”的本旨不在有 鸿无鸿,而在鸿的使命是什么。其次则即令有鸿,也是从西洲飞 来的。因为郎不至而鸿已又至。窃以为“鸿飞满西洲”一句,不 仅是她的想象之词,且含有妒羡之意。鸿自北来,先经江北后到 江南,我能见鸿,郎亦能见之。郎岂不因见鸿而一动归思耶?纵 郎不能归,焉不能托鸿给捎个信儿耶?鸿既经过郎所居之地,而 我竟不能至,宁不使人望眼欲穿耶? 于是“上青楼”而望郎矣。 若谓西洲近在咫尺,鸿飞可见,则应先上楼而后见“鸿飞满西洲” 乃合情合理。若先仰首见鸿而后登楼,则登楼是为了望郎,并非 为了望飞鸿也。下文明言“望不见”,可见郎所居之远。盖此处 之望,并不如“天际识归舟”或“过尽千帆皆不是”那么容易,不独 郎望不见,即西洲亦望不见可知。如果把诗写成“只见西洲不见 郎”,未免太泄气了。“垂手明如玉”可用《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 草》中“盈盈楼上女”、“纤纤出素手”解之,确似第三者语气,但不 能说一定不是自赞。因为上下文并不象《青青河畔草》那一首那 么客观,何况此诗之语气亲切远过于彼诗呢。“卷帘”二句,余先 生谓“海水”是指天不是指海,极是。用“碧海青天夜夜心”来释 此诗,尤其得风人之旨。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从 最末二句可以看出“西洲”确是“君”之所居。的有文章把“南风” 释为向南吹的风,未免太兜圈子了。
        

四、余 论


        此诗之美,自不待言。但确是民歌,并非“忠君爱国,美人香 草”之作如《离骚》然。有人刻意求深,强谓有其它含意,恐怕是 不能成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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