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兴神味
唐文人皆能诗,柳尤高,韩尚非本色。迨本朝则文人多, 诗人少。三百年间,虽人各有集,集各有诗,诗各自为体; 或 尚理致,或负材力,或逞辨博。少者千篇,多至万首。要皆经 义策论之有韵者尔,非诗也。(刘克庄《竹溪诗序》)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 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 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 也。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 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 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 《沦 浪诗话·诗辨》)
诗有词理意兴。南朝人尚词而病于理,本朝人尚理而病于 意兴,唐人尚意兴而理在其中,汉魏之诗,词理意兴,无迹可 求。(严羽 《沦浪诗话·诗评》)
若唐诗,则寄兴远,锻炼精,持律严而引用邃,简婉而不 迫,丰容而有度。(武乙昌 《注唐诗鼓吹序》)
唐人之诗,以诗为文,故寄兴深,裁语婉; 本朝之诗,以 文为诗,故气浑雄,事精实。(仇远《山村遗集序》)
唐司空图教人学诗须识味外味,坡公尝举以为名言,如所 举“绿树连村暗”、“棋声花院闲”、“花影午时天”等句是也。人之 饮食为有滋味,若无滋味之物,谁复饮食也为? 古人尽精力于 此,要见语少意多,句穷篇尽,目中恍然,别有一番境界意 思,而其妙者,意外生意,境外见境,风味之美,悠然辛甘酸 咸之表,使千载隽永,常在颊舌。今人作诗,收拾好语,襞积 故实,秤亭对偶,迁就声韵,此于诗道有何干涉?大抵句缚于 律而无奇,语周于意而无余,语句之间救过不暇,均为无味, 槁壤黄泉,蚓而后甘其味耳。若学陶、王、韦、柳等诗,则当 于平淡中求真味,初看未见,愈久不忘,如陆鸿渐品尝天下泉 味, 如杨子中为天下第一水味, 则淡非果淡, 乃天下至味, 又非饮食之味可比也。但知饮食之味者已鲜,知泉味又极鲜 矣。(揭傒斯 《诗法正宗》)
诗有辞前意、辞后意,唐人兼之,婉而有味,浑而无迹。 宋人必先命意,涉于理路,殊无思致。(谢榛 《四溟诗 话》卷一)
宋人谓作诗贵先立意。李白斗酒百篇,岂先立许多意思而 后措词哉? 盖意随笔生,不假布置。(同上)
唐人或漫然成诗,自有含蓄托讽,此为辞前意。读者谓之 有激而作,殊非作者意也。(同上)
黄初、建安之间,人自为格,家自为调,惟彼胸臆中各有 云山千迭,烟霞百态,故至今逸气如生,鲜华未落。至唐人, 而旨趣益难言矣。彼其运意在虚无缥缈之中,故其取格在有神 无象之际。其为体既非一,然体异则格因体而生变,格定则意 随格而运奇。此皆创前人之所无,师心匠之,独得以成一代风 气者也。(杨兆京 《与沈朗倩书》)
大明王鏊曰: 余读诗至 《绿衣》、《燕燕》、《硕人》、《黍 离》等篇,有言外无穷之感。后世惟唐人诗,或有此意。如 “薛王沈醉寿王醒”,不涉讥刺,而讥刺之意溢于言外;“君向潇 湘我向秦”,不言怅别,而怅别之意溢于言外;“凝碧池边奏管 弦”,不言亡国,而亡国之痛溢于言外;“溪水悠悠春自来”,不 言怀友,而怀友之意溢于言外;“潮打空城寂寞回”,不言兴 亡,而兴亡之感溢于言外。得风人之旨矣。(徐师曾 《文 体明辨序说·总论》)
唐人长于兴趣,兴趣所到,固非拘挛一途。且天地山川风 云草木止数字耳,陶铸既深,变化若鬼。即不出此数字,而起 伏顿挫,回合正变,万状错出; 悲壮沉郁,清空流利,迥乎不 齐。而总之协于宫商,娴于音节,固琅然可诵也。(屠隆 《由拳集》卷二三 《与友人论诗书》)
唐人律诗,以兴象为主,以风神为宗。至其结撰所成,岂 能一一不类?但非有意相窃,即是己物。(许学夷《诗源 辩体》 卷三四)
诗以道性情,无所谓景也。《三百篇》 中之兴“关关睢鸠” 等,有似乎景,后人因以成烟云月露之词,景遂与情并言,而 兴义以微。然唐诗犹自有兴,宋诗鲜焉。明之瞎盛唐,景尚不 成,何况于兴? (吴乔《围炉诗话》卷一)
大抵文章实做则有尽,虚做则无穷。《雅》《颂》 多赋,是 实做; 《风》《骚》多比兴,是虚做。唐诗多宗《风》《骚》,所 以灵妙。(同上)
唐诗有意,而托比兴以杂出之,其词婉而微,如人而衣 冠; 宋诗亦有意,唯赋而少比兴,其词径以直,如人而赤体。 (同上)
唐诗固有惊人好句,而其至善处在乎澹远含蓄。……如李 拯诗云:“紫宸朝罢缀鹓鸾,丹凤楼前驻马看。惟有终南山色 在,晴明依旧满长安。”兵火后之荒凉,不言自见。但此法唐人 用之已多,今不可用也。(同上)
唐人诗意,不在题中,亦有不在诗中者,故高远有味。虽 作咏物诗,亦必意有寄托,不作死句。(纳兰性德《通志 堂集》卷一八 《绿水亭杂识四》)
唐诗蕴蓄,宋诗发露。蕴蓄则韵流言外,发露则意尽言 中。(沈德潜《清诗别裁集》凡例)
诗肠须曲,诗思须痴,诗趣须灵。意本如此而说反如彼, 或从题之左右前后曲折以取之,此之谓曲肠。狂欲上天,怨思 填海,极世间痴绝之事,不妨形之于言,此之谓痴思。以无为 有,以虚为实,以假为真,灵心妙舌,每出人意想之外,此之 谓灵趣。……唐人惟具此三者之妙,故风神洒落,兴象玲珑。 自宋以后,此妙不传,所以用尽气力,终难与唐人作敌也。 (冒春荣 《葚原诗说》 卷一)
唐人诗托于征妇怨词者多有,皆作妇人女子口中心中语, 写出一种楚楚可怜情致。此等亦多以才调取胜,其最高则以音 节,其又高则纯乎意味,以神韵行之矣。“妾梦不离江上水,人 传郎在凤凰山”,才调也。“红粉楼中应计日,燕支山下莫经 年”,音节也。“夫戍箫关妾在吴”,直小儿子语,以音节则轻, 以才调则滑。求其意味神韵兼擅他美者,还当以“卢家少妇”为 第一。(郭兆麟 《梅崖诗话》)
或谓宋诗多质直而少含蓄,与其推宋,不如扬唐。余曰: 固也,唐诗蕴藉,有词尽而意不尽者,有词意俱不尽,令人玩 索自得者。温柔敦厚,本为诗家上乘,顾后之学唐者,不得其 蕴藉之旨归,徒袭其空阔之窠臼,千篇一律,可彼可此,故不 如宗宋以捄其弊。傥学宋之精奥忼爽,更益以唐之蕴藉,斯善 之善矣。(由云龙 《定庵诗话》 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