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诗概貌
自萧氏以还,尤增矫饰。武德初,微波尚在。贞观末,标 格渐高。景云中,颇通远调。开元十五年后,声律风骨始备 矣。(殷璠《河岳英灵集序》)
璠今所集,颇异诸家: 既闲新声,复晓古体。文质半取, 风骚两挟。言气骨则建安为传,论宫商则太康不逮。将来秀 士,无致深惑。(殷璠 《河岳英灵集集论》)
自古文体变易多矣。梁简文帝及庾肩吾之属,始为轻浮绮 靡之词,名曰宫体,自后沿袭,务于妖艳,谓之摛锦布绣焉。 其有敦尚风格、颇存规正者,不复为当时所重,讽谏比兴,由 是废缺。物极则变,理之常也。圣唐受命,斫雕为朴。开元之 际,王纲复举,浅薄之风,兹焉渐革。其时作者,凡十数辈, 颇能以雅参丽,以古杂今,彬彬然,灿灿然,近建安之遗范 矣。(《全唐文》卷四五九杜确 《岑嘉州集序》)
建安之后,诗教日寝,重以齐梁之间,君臣相化,牵于景 物,理不胜词。开元、天宝以来,稍革颓靡,存乎风兴。然趋 时逐进,此为槖籥,绅佩之徒,以不能言为耻,至吟咏情性、 取适章句者,鲜矣。(同上书卷四九○权德舆《左武卫胄 曹许君集序》)
唐自景云以前,诗人犹习齐梁之气,不除故态,率以纤巧 为工。开元后,格律一变,遂超然越度前古。当时虽李、杜独 据关键,然一时辈流,亦非大和、元和间诸人可跂望。 (蔡启 《蔡宽夫诗话》)
唐兴,承陈隋之遗风,浮靡相矜,莫崇理致。开元之间, 去雕篆, 黜浮华, 稍裁以雅正。 虽句绘章, 人既一概, 各争 所长,如太羹元酒者,薄滋味。(蔡梦弼 《草堂诗话》)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高,以汉魏晋盛唐 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严羽 《沧浪诗话·诗 辨》)
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语。……然悟有深浅,有 分限,有透彻之悟,有但得一知半解之悟。汉魏尚矣,不假悟 也。谢灵运至盛唐诸公,透彻之悟也。他虽有悟者,皆非第一 义也。(同上)
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 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 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同上)
盛唐人有似粗而非粗处,有似拙而非拙处。(同上书 《诗评》)
又谓盛唐之诗“雄深雅健”,仆谓此四字但可评文,于诗则 用“健”字不得。不若《诗辨》“雄浑悲壮”之语为得诗之体也。 毫厘之差,不可不辨。坡、谷诸公之诗,如米元章之字,虽笔 力劲健,终有子路事夫子时气象。盛唐诸公之诗,如颜鲁公 书,既笔力雄壮,又气象浑厚,其不同如此。(严羽 《答 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
诗在意远,固不以词语丰约为拘。然开元以后,五言未始 不自古诗中流出,虽无穷之意,严有限之字,而视大篇长什, 其实一也。如“旧里多青草,新知尽白头”,又“两行灯下泪, 一纸岭南书”,则久别乍归之感,思远怀旧之悲,隐然无穷。 他如咏闲适,则曰“坐歇青松晚,行吟白日长”; 状景物,则曰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似此之类,词贵多乎哉? (范晞文《对床夜语》)
盛唐诗浑成。(方回 《瀛奎律髓》卷三○)
直陈情事,不绮丽,是唐风之盛。(杨士弘 《唐音》 评语)
储光羲而下,王建、崔颢、陶翰、崔国辅皆开元、天宝间 人,词旨淳雅,盖一时风气所钟如此。元和以后,虽波涛阔 远,动成奇伟,而求其如此等邃远清妙,不可得也。(吴 师道《吴礼部诗话》引时天彝 《唐百家诗选评》)
先辈博陵林鸿尝与余论诗,上自苏、李,下迄六代。汉魏 骨气虽雄而菁华不足,晋祖玄虚,宋尚条畅,齐梁以下但务春 华,殊欠秋实,唯李唐作者可谓大成。然贞观尚习故陋,神龙 渐变常调,开元、天宝间,神秀、声律粲然大备,故学者当以 是楷式。予以为确论。(高棅《唐诗品汇凡例》)
余尝闻之漫士之论诗曰:诗自 《三百篇》以降,汉魏质过 于文,六朝华浮于实,得二者之中,备风人之体,惟唐诗为 然。然以世次不同,故其所作亦异,初唐声律未纯,晚唐气习 卑下,卓卓乎其可尚者,又惟盛唐为然。此具九方皋目者之论 也。(王偁《唐诗品汇序》)
诗自 《三百篇》以降,汉魏质胜于文,六朝文胜于质,唯 唐人体制近能返古,然而又有初唐、盛唐、中唐、晚唐之别。 求其文质彬彬,上追《风》《雅》之正者,其唯盛唐乎? (黄镐 《唐诗正声序》)
于唐贞观、开元之际也,杜少陵浑涵博厚,追踪 《风》 《雅》,卓乎不可尚矣! 一时高材逸韵,如李太白之天纵,与杜 齐驱; 王、孟、高、岑、韦应物诸君子清粹典则,天趣自然。 读其诗者,有以见唐之治盛于此,而后之言诗道者,亦曰莫盛 于此也。(杨士奇 《东里文集》卷五 《玉雪斋诗集序》)
至唐陈、李崛起,苏州继之,真可谓大雅。工部及王、岑 诸公格律雄健,当孟氏泰山之岩岩,谓非圣人之徒哉! (顾璘《凭几集》续编卷二 《寄后渠》)
近诗以盛唐为尚。宋人似苍老而实疏卤,元人似秀峻而实 浅俗。(何景明 《何大复先生全集》卷三二 《与李空同论 诗书》)
盛唐之于诗也,其气完,其声铿以平,其色丽以雅,其力 沉而雄,其意融而无迹。故曰: 盛唐其则也。今之操觚者日哓 哓焉,窃元和、长庆之余似而祖述之,气则漓矣,意纤然露 矣,歌之无声也,目之无色也,按之无力也。彼犹不自悟悔, 而且高举而阔视,曰:“吾何以盛唐为哉?” (王世贞 《弇州 四部稿》卷六五 《徐汝思诗集序》)
夫盛唐之诗,格极高,调极美,而不能多有,不足以酬物 而尽变。(王世贞 《读书后》卷四 《书苏诗后》)
杜陵、太白,七言律、绝独步词场。然杜陵律多险拗,太 白绝间率露,大家故宜有此。若神韵干云,绝无烟火,深衷隐 厚,妙协箫韶,李颀、王昌龄故是千秋绝调。(胡应麟 《诗薮》 内编卷六)
唐诗之拙怪者,咸以卢玉川、马河南,开元间任华已先之 矣。唐文之轧茁者,咸以皇甫湜、樊宗师,天宝间元结已先之 矣。(同上书外编卷四)
世道污隆,诗与之相盛衰,而盛衰之机自相倚伏。开元诸 公遗诗具在,其中一二语业已逗漏中晚矣! (李维桢《大 泌山房文集》 卷九《皇明律范序》)
诗自 《三百篇》后,莫备于唐。初唐风气虽开,六朝余习 未尽。至盛唐洗濯扩充,无美不臻。统而论之: 冲融温厚,诗 之体也; 昌明博大,诗之象也; 含蓄隽永,诗之味也; 雄浑沉 郁,诗之力也; 清新娟秀,诗之趣也; 飞腾摇曳,诗之态也。 上可以檃括曩贤,下可以仪型百代。谓之曰“盛”,不亦宜乎? 至中、晚而衰矣。(李沂 《唐诗援序》)
山谷诗云:“建安才六七子,开元数两三人”,才难不其然 乎? 故盛唐李、杜而外,具体仅称高、岑,而高则又亚于岑 矣。王、孟律诗虽胜,而古则不逮。其他诸公,仅得一体两 体,而亦不能尽工也。(许学夷 《诗源辩体》 卷一七)
看盛唐诗,当从其气格浑老、神韵生动处赏之,字句之 奇,特其余耳。如王维“鹊乳先春草,莺啼过落花”,孟浩然 “石镜山精怯,禅枝怖鸽栖”,张谓“野猿偷纸笔,山鸟污图 书”,岑参“瓯香茶色嫩,窗冷竹声干”,此等语皆晚唐人所极 意刻划者。然出王、孟、张、岑手,即是盛唐诗; 若出晚唐人 手,即是晚唐人诗。盖盛唐人一字一句之奇,皆从全首元气中 苞孕而出,全首浑老生动,则句句浑老生动,故虽有奇句,不 碍自然。若晚唐气卑格弱,神韵又促,即取盛唐人语入其集 中,但见斧凿痕,无复前人浑老生动之妙矣。于鳞辈论诗,专 尚气格,而钟、谭非之。盖于鳞所谓气格,皆从华整处看,易 堕恶道。使皆以浑老二字论气格,又谁得而非之哉! (贺 贻孙《诗筏》)
盛唐人诗,有血痕无墨痕。今之学盛唐者,有墨痕无血 痕。(同上)
盛唐诗亦甚高,变汉魏之古体为唐体,而能复其高雅; 变 六朝之绮丽为浑成,而能复其挺秀。艺至此尚矣。(吴乔 《围炉诗话》卷一)
张曲江开盛唐之始,韦苏州殿盛唐之终。(王士禛 《带经堂诗话》卷四)
初盛唐近体诗,昌明博大,盛世之音,然稍觉文胜,故学 之易入肤阔。五言亦和平有法,但申说太尽,无言外意。 (庞垲《诗义固说》卷上)
诗在初盛,不独古风为古,其近体浑灏流转,较之中晚皆 可谓之古诗。何也? 其风格古,其气息古。齐梁以后,轻薄相 扇,至唐初而始复古。以时代为限断,区唐与古而二之者,张 又元、臧晋叔、钟伯敬诸人之目论也。时流以诗为弋猎声誉之 具,读三唐之诗,即束初盛不观,从事于晚末柔声佞色,体卑 而骨贱,以故诗道日张,而去古日远。(杭世骏《道古堂 文集》卷八《闻鹤轩唐诗选序》)
雍容闲雅,清而不薄,此是盛唐人身份。(纪昀《瀛 奎律髓刊误》卷二四)
开元,天宝之际,笃生李、杜二公,集数百年之大成。太 白天才绝世,而古风乐府,循循守古人规矩; 子美学穷奥窔, 而感时触事、忧伤念乱之作,极力独开生面。盖太白得力于 《国风》,而子美得力于大小《雅》,要自子建、渊明而后,二 家特为不祧之祖。其辅二家而起者,有王维、孟浩然、高适、 岑参、李颀、王昌龄、刘昚虚,裴迪、储光羲、常建、崔颢诸 人。而元结又有《箧中集》一选,集沈千运、王季友、于逖、 孟云卿、张彪、赵微明、元融七人之作,都为一卷,其诗直接 汉人。故论诗者至开、宝之世,莫不推为千载之盛也。 (鲁九皋《诗学源流考》)
盛唐诸公之妙,自在气体醇厚,兴象超远。然但讲格调, 则必以临摹字句为主,无惑乎一为李、何,再为王、李矣。愚 意拈出龙标、东川,正不在乎格调耳。(翁方纲 《石洲诗 话》卷一)
诗有一语不失正鹄不嫌少,左右逢源不嫌多,盖其志各 趋,其造同得也。綦毋潜、祖咏、丘为、张子容、卢象、裴迪 语皆质实有味,要为孟亭、辋川中人,所谓不嫌少者也。王龙 标、常盱眙、刘夏县以下,诗非不具体而微,然如发哀弹,裂 秋管,唧咋满耳,荡志移情焉。其间独取储光羲之古澹、元次 山之敦厚,可以养吾神,全吾气。(阙名 《静居绪言》)
武进管韫山先生曰:“开、宝诗人工为五言古者,无不工为 五言律,各选所载,殆无一篇不佳。然古人亦惟作五古多,作 五律少,此其所以能工也。”此论精确,为前人所未发。 (陈仅 《竹林答问》)
盛唐代兴,群言广汇,沿波布叶,各异条流。絜而论之, 其归二体: 或沉苍以结响,或清润以永致。及如李、杜、韩、 岑,叩坚同骨; 王、孟、储、韦,取神共味。虽疏古、绵密, 视貌不同,而沉苍禀质,务振采以浏亮; 清润名家,必酌雅而 深稳。徐其旨要,源流在斯。昌谷覃研,香山词达,取途疏 密,二家分流,难易之间,各极深致。综观盛唐之制,诸以言 芳、蓄骨、旨永为宗; 洁逊于八代,则词多之累矣。(宋 育仁 《三唐诗品》)
盛唐诗拙而不拙,直而不直,粗而不粗,细而不细。初唐 隐厚多拘泥,晚唐工巧多着迹,以语盛唐不可同日。(丁 仪 《诗学渊源》 卷七)
开元文盛,百家皆有跨晋宋、追两汉之思。经大历、贞 元、元和,而唐之为唐也,六艺九流,遂成满一代之大业。 燕、许宗经典重,实开梁、独孤、韩、柳之先。李、杜、王、 孟包晋宋以跂建安,而元、白、韩、孟实承其绪。画则吴生接 迹僧繇,尽华、竺变通之用。书虽前有欧、虞,后为颜、柳, 开元徐、李,实为通变复古之中权。韩、史八分,冰、潮篆, 旭、瓘草,皆自谓凌跨六代者。人才之盛关运会,抑不可不谓 玄宗之精神志气所鼓舞也。贞元、元和之再盛,不过成就开、 天未竟之业。自后经晚唐以及宋初,并可谓元和绪胤。至元祐 而后复睹开、天之盛,诗与书其最显者已。(沈增植 《海 日楼札丛·菌阁琐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