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说
唐人尤用意小诗,其命意与所叙述,初不减长篇,而促为 四句,意正理尽,高简顿挫,所以难耳。(范温《潜溪诗 眼》)
小律诗虽末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故唐人皆尽一 生之业为之。至于字字皆炼,得之甚难,但患观者灭裂,则不 见其工,故不唯为之难,知音亦鲜。设有苦心得之者,未必为 人所知。若字字皆是无瑕可指,语意亦掞丽,但细论无功,景 意纵全,一读便尽,更无可讽味。(沈括《梦溪笔谈》卷 一四)
五七字绝句最少,而最难工,虽作者亦难得四句全好者。 晚唐人与介甫最工于此。(杨万里 《诚斋诗话》)
自齐梁以来,诗人作乐府《子夜四时歌》之类,每以前句 比兴引喻,而后句实言以证之。至唐张祜、李商隐、温庭筠、 陆龟蒙,亦多此体,或四句皆然。(洪迈《容斋随笔》)
绝句之法,大抵以第三句为主。首尾率直而无婉曲者,此 异时所以不及唐也。其法非唯久失其传,人亦鲜能知之。以实 事寓意而接,则转换有力,若断而续,外振起而内不失平妥, 前后相应,虽止四句,有涵蓄不尽之意焉。……虚接谓第三句 以虚语接前两句也,亦有语虽实而意虚者。于承接之间,略加 转换,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唤,宫商自谐。如用 千钧之力,而不见形迹,绎而寻之,有余味矣。(周弼 《三体诗法》)
此体 (按指后联对仗) 唐人用之亦少,必使末句虽对,而 词足意尽,若未尝对; 不然,则如半截长律,皑皑齐整,略无 纽合,此荆公所以见诮于徐师川也。(同上)
作绝句,当如顾恺之啖蔗法,又当如顾建溪龙焙,款识鼎 彝,其上也; 雄马驰九阪,佳人其笑言,其次矣; 燕姬赵娃, 舞歌春风,又其次矣。才有不同,所得各异,局婉媚而薄高 古,执伟豪而弃渊深,此迩来选诗者之偏也。……若刘禹锡之 标韵,李商隐之深远,杜牧之之雄伟,刘长卿之凄清,元、白 之善叙导人情,盖唐之尤长于绝者也。(刘壎 《隐居通 议》 卷六引曾子实 《唐绝句序》)
自简古而发秾纤,由秾纤而出议论; 此小诗所以最难工者 也。(王恽《秋涧先生大全文集》卷七一《题三百家诗选 后》)
绝句之法,要婉曲回环,删芜就简,句绝而意不绝。多以 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有实接,有虚接。承接之间,开 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一呼一吸,宫商自谐。 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 如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 顺流之舟矣。(杨载 《诗法家数》)
唐人绝句,有重复字而不恤者。如杜牧《华清宫》云“晓 风残月入华清”,又曰“朝元阁上西风急”。皇甫冉 《酬张继》 云“落日阴山问音信”,又云“寒潮唯带夕阳还”。此等别是一 例。(刘绩 《霏雪录》)
洪邃云: 唐人以绝句名家者多矣!其词华而艳,其气深而 长,锦绣其言,金石其声,读之使人一唱而三叹。(高棅 《唐诗品汇·历代名公叙论》)
左舜齐曰:“一句一意,意绝而气贯,此绝句之法。”一句一 意,不工亦下也; 两句一意,工亦上也。以工为主,勿以句 论。赵、韩所选唐人绝句,后两句皆一意。舜齐之说,本于杨 仲宏。(谢榛 《四溟诗话》卷一)
唐初诗变《选》而律,而绝句者又律之变,视律尤难焉。 盖其韵约而句甚少,序缀无法则冗,转换无力则散,易之则格 卑,深之则气郁,直致之则味短,局而执之则落色相,不抑扬 不开合则寡音响,不足以感动千古则不可以风,故曰视律尤难 焉。(敖英 《类编唐诗绝句序》)
绝句最贵含蓄。青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亦太分 晓。钱起“始怜幽竹山窗下,不改青阴待我归”,面目尤觉可 憎。宋人以为高作,何也? (胡应麟《诗薮》 内编卷六)
自少陵绝句对结,诗家率以半律讥之。然绝句自有此体, 特杜非当行耳。如岑参《凯歌》“丈夫鹊印摇边月,大将龙旗掣 海云”、“排兵鱼海云迎阵,秣马龙堆月照营”等句,皆雄浑高 华,后世咸所取法,即半律何伤?若杜审言“红粉楼中应计日, 燕支山下莫经年,独怜京国人南窜,不似湘江水北流”,则词 竭意尽,虽对犹不对也。(同上)
“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神韵无伦;“天势围平野,河 流入断山”,雄浑杰出。然皆未成律诗,非绝体也。对结者须 意尽,如王之涣“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高达夫“故乡今 夜思千里,霜鬓明朝又一年”,添着一语不得乃可。(同 上)
唐诗中最得风人遗意者,唯绝句耳。意近而远,词淡而 浓,节短而情长。从此悟入,无论李、杜、王、孟、即苏、 李、陶、谢皆是矣。(周容《春酒堂诗话》)
唐人绝句,上二句多着意。(殷元勋、宋邦绥《才调 集补注》 卷四引冯班语)
绝句一句一转,却是四句只成一事,著重尤在第三句一 转,方好收合。虽只四句,与律法无异,意不透不妙,意已竭 亦不妙。上二句太平,振不起下二句。下二句势高,恐接不入 上二句。用力要匀,如善射者之撒放,左右手齐分,始平耳。 法莫备于唐人,中晚尤妙。但不当学少陵绝句,彼是变格,太 白则圣手矣。 (张谦宜 《斋诗谈》卷二)
绝句不要三句说尽,亦不许四句说不尽。(同上)
绝句,唐乐府也。篇止四语,为倚声而歌,能使听者低徊 不倦,旗亭伎女犹能赏之,非以扬音抗节有出于天籁者乎?著 意求之,殊非宗旨。(沈德潜《说诗晬语》)
绝句字无多,意纵佳而读之易索,当从《三百篇》 中化 出,便有韵味。龙标、供奉,擅场一时,美则美矣,微嫌有窠 臼。其余亦互有甲乙。总之,未能脱调,往往至第三句意欲取 新,作一势喝起,末或顺流泻下,或回波倒卷。初诵时殊觉醒 目,三遍后便同嚼蜡。浣花深悉此弊,一扫而新之; 既不以句 胜,并不以意胜,直以风韵动人,洋洋乎愈歌愈妙。如寻花 也,有曰:“诗酒尚堪驱使在,未须料理白头人。”又曰:“桃花一 簇开无主,可爱深红更浅红。” (黄子云 《野鸿诗的》)
论者谓绝句当法盛唐,不可落中晚,以开、宝兴象玲珑, 语意浑婉,大历后渐多雕刻故也。此论信然,然不可执。盖诗 非无故而作,忽一感触,偶拈四语,机到神流。有含蓄为工 者,亦有透彻为快者; 有寄托遥深者,亦有刻画目前者。总欲 调高意远,初未问其字谪仙而句少陵也。(叶矫然《龙性 堂诗话》续集)
《诗法源流》云:“绝句者,截句也。后两句对者是截律诗 前四句,前两句对者是截律诗后四句,皆对者是截中句,皆不 对者是前后各截两句。”此说相沿已久,亦非定论。愚谓绝句首 尾布置,以四句为起承转合,与律诗作法不同。律诗要句律舂 容,布置匀称,绝句则字字谨严,意思圆活。或谓律诗截前四 句则无转合,截后四句则无起承,截中联者诗固有之,若截首 尾,恐前二句散缓,后二句必不相应也。(冒春荣《葚原 诗说》卷三)
绝句字句虽少,含蕴倍深。其体或对起,或对收,或两 对,或两不对,格句既殊,法度亦变。对起者,其意必尽后二 句。对收者,其意必作流水呼应,不然则是不完之律。亦有不 作流水者,必前二句已尽题意,此特涵泳以足之。两对者,后 二句亦有流水,或前暗对而押韵,使人不觉。亦有板对四句 者,此多是漫兴写景而已。两不对者,大抵以一句为主,余三 句尽顾此句,或在第一,或在第二,或在第三四。亦有以两句 为主者,又有两呼两应者,或分应,或各应,或错综应。又有 前后两截者,有一意直叙者,有前二句开说,后二句绾合者, 有以倒叙为章法者,有以错叙为章法者。惟此体最多变局,在 人善用之。(同上)
绝句四句,内自有起承转合,大抵以第三句开宕气势,第 四句发挥情思。如岑参《送人还京》:“匹马西来天外归,扬鞭 只共鸟争飞。送君九月交河北,雪里题诗泪满衣”,则是实 接; 如 《鸟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鸟衣巷口夕阳斜。旧时 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则是虚接; 如 《折杨柳枝 词》:“枝枝交影锁长门,嫩声曾沾雨露恩。凤辇不来春欲暮, 空留莺语到黄昏”,则是逆接; 如《谢亭送别》:“劳歌一曲解行 舟,红叶青山水急流。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则是进一层楼。(马鲁 《南苑一知集·论诗》)
屠绍隆云: 诗以神行。若远若近,若有若无,若云之于 天,月之于水,诗之神者也。五七绝尤贵以此道行之。昔之擅 其妙者,在唐有太白一人,非摩诘、龙标之所及,所谓鼓之舞 之以尽神,由神入化者也。然龙标之与供奉,相距只争几希 耳。如“秦时明月”、“烽火城西”、“大漠风尘”、“楼头小妇鸣筝 坐”、“玉颜不及寒鸦色”诸作,置之太白集中,不几于莫辨乎 ? (钟秀 《观我生斋诗话》 卷三)
绝句当以神味为主。王阮亭之为诗也,奉严沧浪“水中著 盐”及“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之喻,以为诗家正法眼藏,而 李、杜之纵横变化,所谓“巨刃摩天扬”者,不敢一问津焉。后 人讥其才弱,亶其然乎?然用其法以治绝句,则固禅家正脉 也。盖绝句字数本既无多,意竭则神枯,语实则味短,惟含蓄 不尽,使人低回想象于无穷焉,斯为上乘矣。盛唐摩诘、龙 标、太白尤能擅长,中唐如李君虞、刘宾客,晚唐如杜牧之、 李义山,犹堪似续,虽其中神之远近、味之厚薄亦有不同,而 使人低回想象于无穷则一也。杜子美以涵天负地之才,区区四 句之作未能尽其所长,有时遁为瘦硬牙杈,别饶风韵。宋之江 西派往往祖之。然观“锦城丝管”之篇,“岐王宅里”之咏,较之 太白、龙标,殊无愧色,乃叹贤者固不可测。有谓杜公之诗, 偏于阳刚,绝句以阴柔为美,非其所宜者,实谬说也。 (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各体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