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器
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工于诗者能之; 风雅 体变而兴同,古今调殊而理冥,达于诗者能之。工生于才,达 生于明,二者还相为用,而后诗道备矣。(《全唐文》卷 六○五刘禹锡 《董氏武陵集序》)
夫诗道幽远,理入玄微,凡俗罔知,以为浅近。善诗之 人,心含造化,言舍万象,且天、地、日、月、草、木、烟、 霞,皆随我用,合我晦明。此则诗人之言应于物象,岂可易 哉! (虚中 《流类手鉴》)
学诗当以子美为师,有规矩,故可学。退之于诗,本无解 处,以才高而好尔。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学杜不 成,不失为工。无韩之才与陶之妙,而学其诗,终为乐天尔。 (陈师道 《后山诗话》)
大概学诗,须以《三百篇》及汉魏间人诗为主,方见古人 妙处,自无齐梁间绮靡气味也。(吕本中《童蒙诗训》)
楚词、杜、黄,固法度所在,然不若遍考精取,悉为吾 用,则姿态横出,不窘一律矣。如东坡、太白诗,虽规摹广 大,学者难依,然读之使人敢道,澡雪滞思,无穷苦艰难之 状,亦一助也。(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五引吕本中语)
先辈谓杜工部以诗为史,韩吏部以文为诗,由其胸中储贮 博硕,然后信笔拈出,自成宫商,非抉摘刻削,求工于笔墨言 语以为诗也。太白豪放发于气,郊、岛穷悴迫于时。(何 梦桂 《潜斋集》 卷五 《王樵所诗序》)
学诗有三节: 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 既识 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 及其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 来,头头是道矣。(严羽 《沧浪诗话·诗法》)
看诗须着金刚眼睛,庶不眩于旁门小法。(同上)
辩家数如辩苍白,方可言诗。(同上)
作诗须从陶、柳门庭中来,乃佳。不如是,无以发萧散冲 澹之趣,不免于局促尘埃,无由到古人佳处也。如《选》诗及 韦苏州,亦不可不熟读。(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五引朱 熹语)
作诗不学六朝,又不学李、杜,只学那峣嵠底,今便学得 十分好,后把作甚么用! 作诗先用着李、杜,如士人治本经 然; 本既立,次第方可看苏、黄以次诸家诗。(同上)
学诗须是熟看古人诗,求其用心处。盖一语一句不苟作 也。如此看了,须是自家下笔要追及之。不问追及与不及,但 只是当如此学,久之自有个道理。若今人不学不看古人做诗样 子,便要与古人齐肩,恐无此道理。陈无己云:“学诗如学仙, 时至骨自换”,此语得之。(阙名 《漫斋语录》)
诗本性情而发于才。才也者,天之所以付我,不可强也, 非穷之所能限也。李、杜穷同于郊、岛,而其才之宏阔,郊、 岛所不得同也。故李之作为豪逸,杜之作为浑雄,郊、岛所无 也, 故曰“郊寒岛瘦”, 噢咿蹙, 专于穷也。 (孙承恩 《文简集》卷三○《《刻三先生诗集序》)
作诗者陶冶物情,体会光景,必贵乎自得。盖格有高下,才 有分限,不可强力至也。譬之秦武阳气盖全燕,见秦王而战慄失 色。淮南王安虽为神仙,谒帝犹轻其举止,此岂由素习哉! 余以 谓少陵、太白当险阻艰难,流离困踬,意欲卑而语未尝不高; 至 于罗隐、贯休得意于偏霸,夸雄逞奇,语欲高而意未尝不卑。乃 知天禀自然,有不得易者。(蔡絛《西清诗话》)
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所谓法 者,不过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而天真兴致则未可与道。其 高者失之捕风捉影,而卑者坐于粘皮带骨,至于江西诗派极 矣。惟严沧浪所论超离尘俗,真若有所自得,反覆譬说,未尝 有失。顾其所自为作,徒得唐人体面,而亦少超拔警策之处。 予尝谓识得十分,只做得八九分,其一二分乃拘于才力,其沧 浪之谓乎? 若是者往往而然。然未有识分数少而作分数多者, 故识先而力后。(李东阳 《怀麓堂诗话》)
自古诗人养气,各有主焉。蕴乎内,著乎外,其隐见异 同,人莫之辨也。熟读初唐盛唐诸家所作,有雄浑如大海奔 涛,秀拔如孤峰峭壁,壮丽如层楼叠阁,古雅如瑶瑟朱弦,老 健如朔漠横, 清逸如九皋鸣鹤, 明净如乱山积雪, 高速如长 空月云,芳润如露蕙春兰,奇绝如鲸波蜃气,此见诸家所养之 不同也。学者能集众长合而为一,若易牙以五味调和,则为全 味矣。(谢榛 《四溟诗话》 卷三)
今之谭诗者,必曰某杜、某李,某沈、宋,某元'、白。其 甚者,则曰兼诸人而有之。此非知诗者也。诗者,志之所之 也。陶冶性灵,流连景物,各言其所欲言者而已。如人之有眉 目焉,或清而扬,或深而秀,分寸之间,而标置各异,岂可以 比而同之也哉? 沈不必似宋也,杜不必似李也,元不必似白 也。有沈、宋,又有陈、杜也。有李、杜,又有高、岑,有 王、孟也。有元、白,又有刘、韩也。各不相似,各不相兼 也。(钱谦益 《初学集》 卷三一 《范玺卿诗集序》)
文中子曰:“谢灵运,小人哉! 其文傲,君子则谨。沈休 文,小人哉! 其文冶,君子则典。”甚矣君子小人之文可辨而知 也,王氏之论之详矣。而吾以为又有要焉者: 君子之文必刚, 小人则柔; 君子之文必阳,小人则阴。上下数千年,未有以易 此者也。(钱谦益 《有学集》 卷三○ 《赵文毅公文集 序》)
胆也者,六腑之精,是曰中池,万虑之断决胥出此焉。人 有恒言,心欲大,胆欲小,唯诗不然。《风》有《七月》、《东 山》,《雅》有《楚茨》、《信南山》、《甫田》、《大田》、《颂》有 《载芟》、《良耜》,言之长者,籥章掌之,以逆寒暑,以祈年, 以乐田畯,以息老物。汉则《古诗为焦仲卿妻作》、《陌上桑为 秦罗敷作》,韦孟父子讽谏自劾之篇,蔡琰悲愤之章,木兰从 军之歌,其辞不厌其多,皆放胆为之者也。六朝代降,志微涤 滥之音作,而发扬蹈厉之志寡矣。唐人取七,拘以格律,至 李、杜、韩三家,始极其变。由是刘叉、李、贺、卢仝、马异 辈,从而驰骋,极乎天而蟠乎地。叉之言曰:“诗胆大如天。”殆 信然耶! (朱彝尊 《吴震方〈放胆诗〉序》)
诗总不离乎才也。有天才,有地才,有人才。吾于天才得 李太白,于地才得杜子美,于人才得王摩诘。太白以气韵胜, 子美以格律胜,摩诘以理趣胜。太白千秋逸调,子美一代规 模,摩诘精大雄氏之学,篇章字句,皆合圣教。今之有才者辄 宗太白,喜格调者辄师子美,至于摩诘,而人鲜有窥其际者, 以世无学道人故也。合三人之所长而为诗,庶几其无愧于风雅 之道矣。犹未也,学诗而止学乎诗,则非诗; 学三家之诗而止 读三家之诗,则犹非诗也。诗乃人之所发之声之一端耳,而溯 其原本,何者不具足?故为诗者,举天地间之一草一木,古今 人之一言一事,《国风》、汉魏以来之一字一句,乃大而至两方 圣人之《六经》、《三藏》,皆得会于胸中,而充然行之于笔 下; 因物赋形,遇题成韵,而各臻其境,各极其妙。如此则诗 之分量尽,人之才能方备也。(徐增 《而庵诗话》)
诗本乎才,而尤贵乎全才。才全者能总一切法,能运千钧 笔故也。夫才有情、有气,有思、有调,有力、有略,有量、 有律,有致、有格。情者,才之酝酿,中有所属; 气者,才之 发越,外不能遏; 思者,才之径路,入于缥缈; 调者,才之鼓 吹,出以悠扬; 力者,才之充拓,莫能摇撼; 略者,才之机 权,运用由己; 量者,才之容蓄,泄而不穷; 律者,才之约 束,守而不肆; 致者,才之韵度,久而愈新; 格者,才之老 成,骤而难至。具此十者,才可云全乎? 然又必须时以振之, 地以基之,友以泽之,学以足之。夫披鲜掞藻,春华裕如,是 时以振之也; 雄视阔步,门业清高,是地以基之也; 辨体引 义,以致千秋,是友以泽之也; 金声玉振,以集大成,是学以 足之也。复得此四者,而才始无弊,可称全才矣。(同 上)
诗到极则,不过是抒写自己胸襟,若晋之陶元亮、唐之王 右丞其人也。(同上)
诗写性灵,必先具清逸流丽之笔,然后锻炼至于苍老。唐 惟子美有之,有极娟秀者,有极老成者,天才学力,略无欹 头,似天平上兑出来者。(同上)
夫作诗必须心闲,顾心闲惟进乎道者有之。进乎道者,于 其中之所有,无不尽知尽见。夫既力能为之,便将此事放下, 成木鸡之德; 然后临作诗时,则我无不达之情,而诗亦无不合 之法矣。(同上)
诗文之厚,得之内养,非可袭而取也。博综者谓之富,不 谓之厚。秾缛者谓之肥,不谓之厚。粗僿者谓之蛮,不谓之 厚。(贺贻孙 《诗筏》)
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学识,斯有第一等真诗。如太空之 中,不着一点; 如星宿之海,万源涌出; 如土膏既厚,春雷一 动,万物发生。(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
韩子高于孟东野,而为云为龙,愿四方上下逐之。欧阳子 高于苏、梅,而以黄河清、凤凰鸣比之。苏子高于黄鲁直,而 己所赋诗,云“效鲁直体”以推崇之。古人胸襟广大尔许。 (同上书卷下)
《记》曰:“宽而静,柔而正者,宜歌《颂》; 广大而静; 疏 达而信者,宜歌《大雅》; 恭俭而好礼者,宜歌《小雅》; 正直 而静,廉而谦者,宜歌《风》。”凡习于声歌之道者,鲜有不和 平其心者也。今人忌才扬己,揎拳露臂,观其意气,可觇所养 矣。(同上)
诗有性情,有学问。性情须静功涵养,学问须原本六经。 不如此,恐浮薄才华,无关六义。(李重华《贞一斋诗 说》)
诗书非为诗也,而学诗不可不读书。诗须识高,而非读书 则识不高; 诗须力厚,而非读书则力不厚; 诗须学富,而非读 书则学不富。昔人谓子美诗无一字无来处,由读书多也。故其 诗曰:“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此老自言其得力处。又尝以 教其子曰:“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窃见人于应酬、 嬉游、宴会、博弈及蓄种种玩好,莫不殚精竭力而为之,至于 读书则否。纵多才多艺,叩以学术,无异面墙也。苟以应酬、 嬉游、宴会、博弈及蓄种种玩好之精神,用之于读书,则识见 日益高,力量日益厚,学问日益富,诗之神理乃日益出,诗之 精彩乃日益焕,何患不能树帜于词坛而蜚声于后世乎? (李沂 《秋星阁诗话》)
沧浪主妙悟,谓“诗有别材,非关学也; 诗有别趣,非关 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是言诗中天 籁,仍本人力,未尝教人废学也。竹垞谓“必储万卷于胸,始 足以供驱使”。意主于学,正可与严说相参。何必执片言以诋 古人,而不统观其全文哉! 近代诗家,宗严说而误者,挟枯寂 之胸,求渺冥之悟,流连光景,半吐半吞,自矜高格远韵,以 为超超元著矣。不知其言无物,转堕肤廓空滑恶习,终无药可 医也。其以学为主者,又贪多务博,淹塞灵机,饾饤书卷,如 涂涂附,亦不免有类墨猪。不知学问之道,贵得其精英,弃其 糟粕也。少陵云:“读书破万卷”,非谓学乎?“下笔如有神”,非 谓悟乎? 味此二句,学与悟可一贯矣。(朱庭珍《筱园诗 话》卷一)
诗人以培根柢为第一义。根柢之学,首重积理养气。积理 云者,非如宋人以理语入诗也,谓读书涉世,每遇事物,无不 求洞析所以然之理,以增长识力耳。勿论九经、廿一史、诸子 百家之集与夫稗官杂记,莫不有理存乎其中。诗人上下古今, 读破万卷,非但以博览广见闻也。读经则明其义理,辨其典章 名物,折衷而归于一是。读史则核历朝之贤奸盛衰、制度建 置,及兵形地势,无不深考,使历代数千年之成败因革,悉了 然于心目之间。读诸子百家之集,一切稗官杂记,则务澈所以 作书之旨,别白其醇疵得失真伪,使无遁于镜照,而又参观互 勘,以悟其通而达其变。设身处地,以会其隐微言外之情,则 心心与古人印证,有不得其精义者乎? 而又随时随地、无不留 心,身所阅历之世故人情、物理事变,莫不洞鉴所当然之故, 与所读之书义,冰释乳合,交契会悟,约万殊而豁然贯通,则 耳目所及,一游一玩,皆理境也。积蓄融化,洋溢胸中,作诗 之际,触类引伸,滔滔涌赴,本湛深之名理,结奇异之精思, 发为高论,铸成伟词,自然迥不犹人矣。此可以用力渐至,而 不可猝获也。(同上)
积理而外,养气为最要。盖诗以气为主,有气则生,无气 则死,亦与人同。昌黎曰:“气,水也; 言,浮物也。水大而物 之大小浮者毕浮,气盛则声之高下与言之长短皆宜。”东坡曰: “气之盛也,蓬蓬勃勃,油然浩然,若水之流于平地,无难一 泻千里,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一日数变,而不自知 也。盖行所当行,止所当止耳。”是皆善于言气者。夫气以雄放 为贵,若长江大河,涛翻云涌,滔滔莽莽,是天下之至动者 也。然非有至静者宰乎其中,以为之根,则或放而易尽,或刚 而不调,气虽盛,而是客气,非真气矣。故气须以至动涵至 静,非养不可。养之云者,斋吾心,息吾虑,游之以道德之 途,润之以诗书之泽,植之在性情之天,培之以理趣之府,优 游而休息焉,蕴酿而含蓄焉,便方寸中怡然涣然,常有郁勃欲 吐、畅不可遏之势,此之谓养气。及其用之之际,则又镇之 以理,主之以意,行之以才,达之以笔,辅之以理趣,范之以 法度,使畅流于神骨之间,潜贯于筋节之内,随诗之抑扬断 续,曲折纵横,奔放充满于中,而首尾蓬勃如一。敛之欲其深 且醇,纵之欲其雄而肆,扬之则高浑,抑之则厚重,变化神 明,存乎一心,此之谓炼气。似乎气之为气,诚中形外,不可 方物矣。然外虽浩然茫然,如天风海涛,有摇五岳、腾万里之 势,内实渊淳岳峙,骨重神寒,有沉静致远之志。帅气于中, 为暗枢宰,若北辰之系众星,以静主动。此之谓醇而后肆,此 之谓动而实静,故能层出不穷,不致一发莫收,一览易尽也。 在识者谓之道气,诗家谓之真气。所云炼气者,即炼此真气 也; 养气者,即养此真气也。彼剽而不留,或未终篇而索然先 竭者,正坐不知养气与炼耳。盖养于心者,功在平日; 炼于诗 者,功在临时。养气为诗之体,炼气则诗之用也。予幼作《论 诗绝句》云:“正声自古由中出,真气从来不外驰”,略见大 意,可参看矣。(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