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
乐天之长,可以为多矣。夫讽谕之诗长于激,闲适之诗长 于遣,感伤之诗长于切,五字律诗百言而上长于赡,五字七字 百言而下长于情。(《全唐文》卷六五三元稹《白氏长庆 集序》)
居易文辞富艳,尤精于诗笔。自仇校至结绶畿甸,所著歌 诗数十百篇,皆意存讽赋,箴时之病,补政之缺,而士君子多 之,而往往流闻禁中。(《旧唐书》卷一六六 《列传》一 一六)
居易于文章精切,然最工诗。初颇以规讽得失,及其多, 更下偶俗好,至数千篇,当时士人争传。(《新唐书》卷 一一九《列传》四四)
白乐天诗词甚工,然拙于纪事,才步不移,犹恐失之,此 所以望老杜之藩垣而不及也。(苏辙《诗病五事》)
乐天有《长恨歌》、《霓裳曲》、五十《讽谏》,出人意表。 大儒端士,谁敢非之? (田锡《咸平集》卷二《贻陈季和 书》)
白乐天诗,自擅天然,贵在近俗; 恨为苏小,虽美终带风 尘。(蔡絛 《蔡伯衲诗评》)
白乐天以诗名,与元微之同时,号“元白”。诗词多比图 画,如重屏图,自唐迄今传焉,乃乐天《醉眠诗》也。诗曰: “放杯书案上,枕臂火炉前。老爱寻思睡,慵便取次眠。妻教 卸乌帽,婢与展青毡。便是屏风样,何劳画古贤。”且诗之所以 能尽人情物态者,非笔端有口,未易到也。诗家以画为无声 诗,诚哉是言! (李颀 《古今诗话》)
温柔平淡,冲旷坦夷。(高斯得 《耻堂存稿》 卷三 《白氏长庆集序》)
白居易亦善作长韵叙事,但格制不高,局于浅切; 又不能 更风操,虽百篇之意,只如一篇,故使人读而易厌也。 (魏泰 《临汉隐居诗话》)
乐天既退闲,放浪物外,若真能脱屣轩冕者。然荣辱得失 之际,铢铢校量,而自矜其达,每诗未尝不着此意,是岂真能 忘之者哉! 亦力胜之耳。(蔡启 《蔡宽夫诗话》)
白乐天如山东父老课农桑,事事言言皆着实。(敖陶 孙 《臞翁诗评》)
才高文赡富诗名,感物伤时动有情。不识无生真自体,一 尘才遣一尘生。仲尼饥饿颜回夭,此意谁能问大钧?何事香山 白居士,每嗟衰老亦言贫! (赵叔灵 《南阳集》 卷一四 《读白乐天传及文集》)
予早岁读白傅诗,疑其得之太易,若寡深沉之思者,不深 嗜也。晚见世之为诗者钻砺太工,虽清越可喜,而沉浸浓郁之 风衰矣。 乃复取白集日十数纸, 则见其温柔平淡、 冲旷坦 夷,凡世之肩摩毂击而争者,视之泊如也,然后知其见远识 微,一时之士皆莫能及。其生平交友如元微之、刘梦得辈,文 章虽略相似,而心事则判然殊矣。……抑观其诗,颇悼世涂吕 梁、太行之艰,触事生感,屡致其意,岂其尚友蠡潜而非果于 忘世者欤? (高斯得 《耻堂存稿》 卷四 《白氏长庆集 序》)
梅圣俞云:“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元微之云:“道得人心 中事。”此固白乐天长处,然情意失于太详,景物失于太露,遂 成浅近,略无馀蕴,此其所短处。(张戒《岁寒堂诗话》 卷上)
世言白少傅诗格卑,虽诚有之,然亦不可不察也。元、 白、张籍诗,皆自陶、阮中出、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本不 应格卑,但其词伤于太烦,其意伤于太尽,遂成冗长卑陋尔。 比之吴融、韩偓俳优之词,号为格卑,则有间矣。若收敛其 词,而少加含蓄,其意味岂复可及也? (同上)
乐天云:“近世韦苏州歌行,才丽之外,颇近兴讽。其五言 诗文,又高雅闲淡,自成一家之体。今之秉笔者,谁能及之?” ……然乐天既知韦应物之诗,而乃自甘心于浅俗,何耶? 岂才 有所限乎? (吴聿 《观林诗话》)
白乐天号为知理者,而于仕宦升沉之际,悲喜辄系之。自 中书舍人出知杭州,未甚左也。而其诗曰:“朝从紫禁归,暮出 青门去。”又曰:“委顺随行止”。又曰:“退身江海应无用,忧国 朝廷自有贤。”自江州司马为忠州刺史,未为超也。而其诗曰: “正听山鸟向阳眠,黄纸除书落枕前。”又云:“五十专城未是 迟。”又云:“三车犹夕会,五马已晨装。”及被召中书,则曰:“紫 微今日烟霄地,赤岭前年泥土身。得水鱼还动鳞鬣,乘轩鹤亦 长精神。”观此数诗,是未能忘情于仕宦者。东坡谪琼州有诗 云:“平生学道真实意,岂与穷达俱存亡!”要当如是尔。 (葛立方 《韵语阳秋》 卷一一)
“亲家翁”、“开素”、“鹊填河”,皆俗语。白乐天用俗语为 多。《赠皇甫郎中亲家翁诗》:“晚核嘉烟不失亲。”又云:“月终斋 满谁开素?须记奇章置一筵。”又云:“凶似鹊栖河。” (朱翌 《猗觉寮杂记》卷二)
乐天人多说其清高,其实爱宦职,诗中凡及富贵处,皆说 得口津津底涎出。(朱熹《朱子全书·论诗》)
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问曰,解否?妪曰解,则 录之; 不解,则又复易之。故唐末之诗近于鄙俚。(魏庆 之《诗人玉屑》卷八引 《冷斋夜话》语)
北邙山下一孤坟,流落三千绮丽文。后世声名高白日,当 年荣利等浮云。屏除忧愤归禅寂,消遣光阴在酒醺。若使篇章 深李杜,竹符还不到君分。(王令《广陵集》卷一七 《读 白乐天集》)
香山居士之诗,爱之者众,亦有轻之者。……其间安时处 顺,造理齐物,履忧患,婴疾苦,而其词意愈益平淡旷达,有 古人所不易到,后来不可及者。(楼钥 《攻媿集》卷七六 《跋白乐天集目录》)
乐天之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 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适惬当,句句 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捻断吟须、悲鸣口吻者之所能至 哉! 而世或以浅易轻之,盖不足与言矣。(王若虚《滹南 诗话》卷一)
郊寒白俗,诗人类鄙薄之。然郑厚评诗,荆公、苏、黄辈 曾不比数,而云: 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虫,皆造化 中一妙。何哉? 哀乐之真,发乎情性,此诗之正理也。 (王若虚 《滹南诗话》卷一)
张舜民谓乐天《新乐府》几乎骂,乃为《孤愤吟》五十篇 以压之,然其诗不传,亦略无称道者,而乐天之作自若也。公 诗虽涉浅易,是大才,殆与元气相侔,而枉斐之徒,仅能动 笔,类敢谤伤,所谓“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也。 (同上书卷三)
盖乐天之为人,冲和静退,达利而任命,不为荣喜,不为 穷忧,所谓无入而不得者。……乐天之诗,坦白平易,直以写 自然之趣,合乎天造,厌乎人意,而不为奇诡,以骇未俗之耳 目。(王若虚 《滹南遗老集》 卷四三《高思诚咏白堂 记》)
公诗以六义为主,不尚艰难……后人评白诗如山东父老课 农桑,言言皆实者也。(辛文房《唐才子传》卷六)
香山诗有伤于妍媚浅俗者,此特其游戏三昧语。读其全 集,祥乘名理,往往深入去解。百代而下,窥香山一斑。岂惟 后代,虽当时亦然矣。(屠隆 《鸿苞》 卷一七 《论诗 文》)
香山以禅为诗,以诗为禅。前乎此者,有王右丞; 后乎此 者,有苏端明,与香山材相等。三人诗格多因时代,不必求 异,不必求同,此其入禅深处。夫无名,名之至也。(李 维桢《大泌山房集》卷一二九《读苏侍御诗》)
香山邃于禅旨, 絛然物表, 又不立崕门户, 故其诗随语 成韵,随韵成适,兴象玲珑,意致委宛。每使老媪听之,易解 而后可,不则再三更定,是以真率切至,最感动人。威权如天 子,猜刻如宪宗,谈其讽谏百余篇而善之,有自来矣。 (同上)
诗自正宗之外,如昔人所称“广大教化主”者,于长庆得一 人,曰白乐天。(王世贞 《艺苑卮言》卷四)
张为称白乐天“广大教化主”。用语流便,使事平妥,固其 所长; 极有冗易可厌者,少年与元稹角靡逞博,意在警策痛 快,晚更作知足语,千篇一律。诗道未成,慎勿轻看,最能易 人心手。(同上)
白极推重刘禹锡“雪里高山头早白,海中仙果子生迟”、“沉 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以为有神助。此不过学究 之小有致者。白又时时颂李颀“渭水自清泾至浊,周公大圣接 舆狂”,欲模拟之而不可得。徐凝“千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 青山色”,极是恶境界,白亦喜之,何也?风雅不复论矣,张 打油、胡钉铰,此老便是作俑。(同上)
白乐天诗,善用俚语,近乎人情物理。元微之虽同称,差 不及也。李西涯《诗话》云:“乐天赋诗,用老妪解,故失之粗 俗。”此语盖出于宋僧洪觉范之妄谈,殆无是理也。近世学者往 往因此而蔑裂弗视。吴文定公读《白氏长庆集》,有云:“苏州 刺史十编成,句近人情得俗名。垂老读来尤有味,文人从此莫 相轻。” (俞弁 《逸老堂诗话》卷下)
唐诗文至乐天自别是一番境界、一种风流,而世规规以格 律掎之,胡耳目之隘也? (胡应麟《少室山房类稿》卷一 ○五 《题白乐天》)
乐天信手纵横,妙思溢发,唐谓人才之绝,允矣不诬。而 浅近肤率,诗家所近,什九蹈之。(同上书卷一一八《与 顾叔时论宋元二代诗十六通》之二)
乐天诗世谓浅近,以意与语合也。若语浅意深,语近意 远,则最上一乘,何得以此为嫌! (胡应麟《诗薮》 内编 卷六)
唐诗人生素享名之盛,无如白香山。初疑元相白集序所载 未尽实,复阅 《丰年录》:“开成中,物价至贱,村路卖鱼肉 者,俗人买以胡绡半尺,士大夫买以乐天诗。则所云交酒茗, 信有之。又从《酉阳杂俎》得札青事,有刺乐天诗意於身,诧 白舍人行诗图者; 是又人体肤且为所涅矣,岂但疥墙壁已哉! 因叹此老得名至此, 岂不折尽一生福来? 无他亏, 而祸酷斩 祚,将无造物者有意为之缺陷耶? (胡震亨 《唐音癸签》 卷二五)
白公好以年几入诗,不止百十处,后东坡亦然。(同 上书卷二六)
白乐天五言古,其源出于渊明,但以其才大而限于时,故 终成大变。其叙事详明,议论痛快,此皆以文为诗,实开宋人 之门户耳。(许学夷 《诗源辩体》 卷二八)
或问: 子言乐天五言古叙事详明,以文为诗,今观杜子美 《新婚别》、《垂老别》、《无家别》等亦皆叙事,何独谓乐天以 文为诗乎? 曰: 子美叙事,纡回转折,有余不尽,正未易及, 若乐天,寸步不遗,犹恐失之,乃文章传记之体。试以二诗并 观迥然自别矣。(同上)
乐天五言古……议论痛快,,以理为胜者也。邹彦吉云: 夫莫不有理,而唯诗忌理障; 莫不有事,而唯诗忌事障。若乐 天此诗,则皆所谓障也。(同上)
乐天五言古用语流便,虽若容易,而联络照应,动切肯 綮,实皆苦思得之。(同上)
乐天诗在退之之下,东野之上。(同上)
乐天五言古语既率易,中复间用律句,是厥体中所短。 (同上)
乐天七言古,《长恨》、《琵琶》叙事详明,《新乐府》议论 痛快,亦变体也。(同上)
元和间五七言古,退之奇险,东野琢削,长吉诡幻,卢 仝、刘叉变怪; 惟乐天用语流便,似若欲矫时弊,然快心露 骨,终成变体。(同上)
乐天五七言律、绝,悉开宋人门户,但欠苍老耳。五言排 律华赡整栗,而对尚工切,语皆琢磨,乃正变也。(同 上)
退之五七言古虽开宋人门户,然欧、苏而外,无人能学。 惟乐天律绝悉开宋人门户,而宋人实多学之,当时称为广大教 化主是也,然但得其浅易耳。(同上)
乐天无简炼法,故觉顿挫激昂为难。形容仿佛。(陆 时雍 《唐诗镜》卷四二 《长恨歌》评语)
唐白居易与元微之书曰:“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 言,多询时务,每读书史,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 歌诗合为事而作。”又自叙其诗关于美刺者,谓之讽谕诗,自比 于梁鸿《五噫》之作,而谓好其诗者,邓鲂、唐衢俱死,吾与 足下又困踬,岂六义四始之风,天将破坏不可支持邪?又不知 天意不欲使下人病苦闻于上耶? 嗟乎! 可谓知立言之旨者矣。 (顾炎武 《日知录》卷二一)
白香山尝有新乐府,得风人之旨,不可以其生盛唐后轻非 之也。(侯方域 《壮悔堂文集》 卷三 《与陈定生论诗 书》)
白公讽刺诗,周详明直,娓娓动人,自创一体,古人无是 也。凡讽刺之文,欲得深隐,使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白公尽 而露,其妙处正在周详,读之动人,此亦出于 《小雅》也。 (殷元勋、宋邦绥《才调集补注》卷一)
何元朗最喜白太傅,称其“不事雕饰,直写性情”,不知此 政诗格所由卑也。又称白 《琵琶行》,元《连昌宫词》为古今 长歌第一,殆见浅耳。(毛先舒《诗辩坻》)
乐天 (五律) 极清浅可爱,往往以眼前事为见到语,皆他 人所未发。(田雯 《古欢堂杂著》)
香山 (七绝) 山峙云行,水流花开,似以作绝句为乐事 者。(同上)
香山讽谕诗乃乐府之变,《上阳白发人》等篇,读之心目 豁朗,悠悠有余味。后李西涯乐府,又变于白。(同上)
白傅实一清绮之才,歌行曲引、乐府杂律诗,极多可观 者。其病有二: 一在务多,一在强学少陵。率尔下笔,秦武王 与乌获争雄,一举鼎而绝脰矣。(贺裳《载酒园诗话》又 编)
吾读白讽谕诗,每叹其有美意而无佳词也。(同上)
选白诗从无精识,喜恬澹者兼收鄙俚,尚气格者并削风 藻,此子瞻所云“不与饭俱咽,即与饭俱吐”者也。《诗归》选 白,颇有具眼处。(同上)
乐天乐府不及文昌、仲初,可备采风者尚多。(同 上)
《连昌》、《长恨》、《琵琶行》,前人之法变尽矣。(吴 乔《围炉诗话》 卷二)
乐天每有诗云:“桂花词意苦丁宁”,谓其曲韵怨切,动能 感人,初不知其词如何。及考其词甚俚鄙,如云“月中幸有闲 田地,何不中央种两株”,是底语? 先子尝论乐,谓此诗本 《咏吴城桂》三首之一,前二首但伤名材多弃地耳,此一首则 有风朝廷应用贤意。观此则“月中”二句,正是佳语,恍然且悟 风人之旨,即唐乐府犹然,今人昧此矣。乐天《听唱桂华曲》 落句云:“此是世间肠断曲,莫教不得意人听。”按乐天时为苏州 守,所云“不得意人”,正自指外调不见用,故云然。然则先子 所论,概可据耳。(毛奇龄《西河合集》卷二《诗话》)
白乐天 《竹枝词》 云:“江畔何人唱竹枝,前声断咽后声 迟。怪来调苦缘词苦,此是通州司马诗。”乐天善歌,每识歌 法。观第二句,则长年唱和之法,尽之矣。其以调与词分二 端,亦属歌法。所谓善歌者,须得诗中意耳。乐天又有《问杨 琼》诗云:“古人唱歌兼唱情”,即此意。(同上)
白乐天工声吕,故诗中每寓歌格舞法。如《霓裳羽衣舞 曲》,此世人所最难响象者。乐天有《答微之霓裳羽衣谱歌》 一首,仿佛有舞法存乎其中。如云:“我昔元和侍宪皇,曾陪内 宴宴昭阳”,谓陪宪宗皇帝内宴在昭阳殿也。又云:“舞时寒食 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谓舞时及舞地也。又云:“案前舞 者颜如玉,不着人家俗衣服”,谓换衣也,然舞者只一人。又 云:“虹裳霞帔步摇冠,鈿缨累累珮珊珊”,谓着舞衣毕也。虹 与霓同,虹裳即霓裳,盖青红相间如虹,然霞只红色; 不言羽 衣者,羽白色,在所略耳。于是上复璎珞,下系环珮。又云: “娉婷若不胜罗绮,顾听乐悬行复止”,谓舞者入钩栏时,先有 唱舞曲者,将合乐而舞,人且视且听,行而复止,若不胜罗绮 然。然未舞也。又云:“磬箫筝笛递相搀,击彻弹吹声逦迤”, 谓尔时和者为编磬、单箫、竖筝、横笛四器,以法曲初作,众 乐未齐,唯金石丝竹,次第如此,又云:“散序六奏未动衣,阳 台宿云慵不飞”,谓将舞曲歌至六首,皆散序无拍,故不舞。 盖舞必有节,与曲中拍序相应。六奏一作六么,么亦遍也,六 遍即六首。 又云:“中序擘初入拍, 秋作竿折春冰裂”, 谓中 序有拍。 擘, 拍声, 如折竹裂冰然。 盖舞曲有散序, 有拍 序,此拍序也。或曰拍者,句拍,一句一拍; 拍序者,序拍, 以次按拍。又云:“飘然转旋回雪轻,嫣如纵逸游龙惊”,谓于 是忽然而舞,旋如回雪,纵落惊龙。旋,去声,此骤闻拍而忽 起舞者。又云:“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谓横直 上下舞之,初态如此,然犹未放也。又云:“烟蛾敛略不胜态, 风袖低昂如有情”,谓面端寄意,衣中见情。又云:“上元点鬟 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谓舞至放时,或点鬟,或挥袂, 皆有故事。又云:“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谓舞 曲至趋了时,烦音促节,凡歌十二首,共十二遍,其声如跳 珠,如撼玉,铿铿铮铮,舞亦如之。又云:“翔鸾舞了却收翅, 泪鹤曲终长引声”,谓歌了舞亦了,舞者如翔鸾,已收翅矣。 而歌者尚如泪鹤,声未已也。凡曲将毕,皆止如槁木,惟霓裳 之末,长引一声,而后止。又云:“由来能事皆有主,杨氏创声 君造谱”,谓霓裳羽衣曲本开元中西凉节度使杨敬述所进,当 时所称婆罗门曲是也。君造谱者,指微之也。惜微之谱歌,原 唱不传,不得其详。然即此一诗,亦大概可见乃尔。(同 上书卷五)
白古诗,晚岁重复什而七八; 绝句作眼前景语,却往往入 妙。如“上得篮舆未能去,春风敷水店门前”、“可怜八月初三 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之类,似出率易,而风趣复非雕琢可 及。(王士禛《带经堂诗话》卷二)
问: 钟嵘《诗品》云:“吟咏性情,何贵用事?”白乐天则谓 文字须雕藻两三字文采,不得全直致,恐伤鄙朴。二说孰是? 答: 仲韦所举古诗,如“高台多悲风”、“明月照积雪”、“清晨登 陇首”,皆画即目,羌无故实,而妙绝千古。若乐天云云亦 是,而其自为诗却多鄙朴。特其风味佳,故虽云“元轻白俗”, 而终传于后耳。(刘大勤 《师友诗传续录》述王士禛语)
乐天忠君爱国,遇事托讽,与少陵相同。特以平易近人, 变少陵之沉雄浑厚,不袭其貌而得其神也。(沈德潜《唐 诗别裁》)
白乐天诗,能道尽古今道理,人以率易少之。然《讽谕》 一卷,使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亦风人之遗意也。惟张文昌、 王仲初乐府,专以口齿利便胜人,雅非贵品。(沈德潜 《说诗晬语》卷上)
白香山:“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有喜其 工,有诋其俗。东坡小词:“故将别语调佳人,要看梨花枝上 雨。”人谓其用香山语,点铁成金,殊不然也。香山冠冕,东坡 尖新,夫人婢子,各有态度。(薛雪《一瓢诗话》)
白居易诗,传为老妪可晓,余谓此言亦未尽然。今观其 集,矢口而出者固多,苏轼谓其局于浅切,又不能变风操,故 读之易厌。夫白之易厌,更胜于李 (白),然有作意处,寄托 深远。如《重赋》、《致仕》、《伤友》、《伤宅》等篇,言浅而 深,意微而显,此风人之能事也。至五言排律,属对精紧,使 事严切,章法变化中,条理井然,读之使人惟恐其竟,杜甫后 不多得者。人每易视白,则失之矣。元稹作意胜于白,不及白 舂容暇豫。白俚俗处而雅亦在其中,终非庸近可拟。二人同时 得盛名,必有其实,俱未可轻议也。(叶燮《原诗》外篇 下)
读白傅《长庆集》,其乐府意主讽劝,但语直而味短,与 诗人之致不同耳。 律诗气格全低矣。 (张谦宜《斋诗 谈》卷五)
白乐天中怀坦荡,见之于诗,亦洞澈表里,曲尽事情,俾 读者欣然如对乐易友也。然往往意太尽,语涉粗俗,似欠澄汰 之功。试阅青莲诗,如海水群飞,变怪百出,而悠然不尽之意 自在,所以横绝高绝。(乔亿《剑溪说诗》又编)
香山 《琵琶行》婉折周详,有意到笔随之妙。篇中句亦警 拔; 音节靡靡,是其一生短处,非独是诗而已。(黄子云 《野鸿诗的》)
唐人诗篇什最富者,无如白居易诗。其源亦出于杜甫,而 视甫为更多。史称其每一篇出,士人传诵,鸡林行贾,售其国 相,诗名之盛,前古罕俪矣。且夫居易岂徒以诗传哉! ……其 与元微之书云:“志在兼济,行在独善; 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 适者思澹而辞迂。”作诗指归,俱见于此。盖根柢六义之旨,而 不失乎温厚和平之意,变杜甫之雄浑苍劲而为流丽安详,不袭 其面貌而得其神味者也。而杜牧讥其纤艳淫媟,非庄人雅士所 为。夫居易之庄雅孰与牧?牧诗乃纤艳淫媟之尤者,而反唇以 訾居易乎?宋祁据以立论,抑亦惑之甚者。《冷斋夜话》所 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解则录之,不解则又复易 之。”亦是附会之说,不足深辩。尝考居易同时素相牴牾者,莫 如李德裕。德裕每屏其诗不观,刘禹锡以为言,德裕曰:“吾于 斯人不足久矣,览之恐回吾心。”此正欧阳修所谓虽其怨家仇人 不能少毁而掩蔽之者也。(爱新觉罗弘历等 《唐宋诗醇》 卷一七)
白香山诗坦夷平直,辄问老妪能解其佳处。冷然清响,韵 致甚逸,然觉唐音之散漫矣。(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 二)
昔张为作《诗主客图》,推白乐天为广大教化主。盖乐 天,元和、长庆间一大宗也。顾后之学乐天者,或即于靡,或 流于薄,岂其诗有以致之哉?……乐天取源之地何?杜子美是 已。夫白之疏达,视杜之沉郁不类也,要其性厚而气舒,体博 而完固,何一非出于杜?其视之甚易,得之甚逸,所谓不必似 之,取其自然者耳。兹所以为唐一大宗欤?宋之欧阳永叔、陆 务观皆祖杜而宗白,复为宋大宗。则白之武往尾来,其源流远 矣,学之者乌可不审其自哉? (高澍然《种竹山房诗稿 序》)
唐人至白香山,独辟杼机,摆脱羁绁于诸家中,最为浩 翰。比之少陵,一则泰山乔岳,一则长江大河,忧乐不同,而 天真烂漫,未尝不同也; 难易不一,而沉著痛快未尝不一也。 学者熟之,可以破拘挛,洗涂泽。(杜紫纶、杜诒穀《中 晚唐诗叩弹集例言》)
白公五古上接陶,下开苏、陆; 七古乐府,则独辟町畦, 其钩心斗角,接笋合缝处,殆于无法不备。(翁方纲《石 洲诗话》 卷二)
白公之妙,亦在无意,此其似陶处也。即如宋人诗“有时 俗物不称意,无数好山俱上心”,称为佳句。而白公则云:“有 山当枕上,无事到心中”,更为自然。(同上)
唐人诗至白公,自不当尽以阮亭先生所讲第一义绳之。盖 白公诗,格调、声音之皆不事也。阮亭力戒人看《长庆集》, 但取其一二小诗,此在阮亭先生固当如此。阮亭独标神韵,言 各有当耳。阮亭先生意中,却非抹煞白公之妙也。(同 上)
白公之为 《长恨歌》、《霓裳羽衣曲》诸篇,自是不得不 然。不但不蹈杜公、韩公之辙也,是乃“浏漓顿挫,独出冠 时”,所以为豪杰耳。始悟后之欲复古者,真强作解事。 (同上)
白公之为广大教化主,实其诗合赋、比、兴之全体,合 《风》《雅》《颂》之诸体,他家所不能奄有也。若以渔洋论诗 之例例之,则所谓广大教化主者,直是粗细雅俗之不择,泥沙 瓦砾之不拣耳。(同上书卷八)
中唐以后,诗人皆求工于七律,而古体不甚精诣; 故阅者 多喜律体,不喜古体。惟香山诗,见七律不甚动人,古体则令 人心赏意惬,得一篇辄爱一篇,几于不忍释手。盖香山主于用 意。用意,则属对排偶,转不能纵横如意; 而出之以古诗,则 惟意所之,辨才无碍。且其笔快如并剪,锐如昆刀,无不达之 隐,无稍晦之词; 工夫又锻炼至洁,看是平易,其实精纯。刘 梦得所谓“郢人斤斗无痕迹,仙人衣裳弃刀尺”者,此古体所以 独绝也。然近体中五言排律,或百韵,或数十韵,皆研炼精 切,语工而词赡,气劲而神完,虽千百言亦沛然有余,无一懈 笔。当时元、白唱和,雄视百代者正在此。后世卒无有能继 之,此又不徒以古体见长也。(赵翼 《瓯北诗话》卷四)
白香山 《和微之追越游》云:“白首旧寮知我者,凭君一咏 向周师。”自注: 周判官师范,去范字,叶韵。此种句法,今人 断不敢作,以其割截无理也。(俞俨《生香诗话》卷四)
至于长庆香山,以流易之体,极富赡之思,非独俗士夺 魄,亦使胜流倾心。然滑俗之病,遂至滥恶,后皆以太傅为藉 口矣。非慎取之,何以维雅正哉! (姚鼐《惜抱轩今体诗 抄序目》)
香山与元九诗极多,“永寿寺中语”一首,如作家书,如对 客面语,变汉魏之面貌而得其神理,实不可以浅易目之者,与 《寒食野望吟》 皆白诗之绝调也。乐府以外,此为称首矣。 (潘德舆《养一斋诗话》卷三)
白傅五律,有与少陵相似者,有与王、孟相似者,有与义 山相似者。反复按之,则别具流利之机,究与诸公似而不似。 (同上)
白诗虽时伤浅率,而其中实有得于古人作诗之本旨,足以 扶人识力,养人性天,不可不分别择出以求益焉。(诗例略) 综而观之,心甚淡,节甚峻,识甚远,信有道者之言。诗可以 兴,此类是也。若《重赋》诗:“夺我身上暖,买尔眼前恩。” 《伤友》诗:“虽云志气高,岂免颜色低。”《不致仕》诗:“朝露 贪名利,夕阳忧子孙。”《买花》诗:“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 赋。”劲直沉痛,诗到此境,方不徒作。若概以浅率目之,则谬 矣。(同上书卷一○)
乐天诗,牧之谓纤艳不逞 (一云是李戡语),东坡谓拙于 纪事,非正法眼不能道。或又嫌其藉俚俗抒写,格制不高,则 未玩其讽谕、闲适两门耳。惟其作太多,不更风操,易令人 厌。(王从之谓: 乐天与元气相侔,要是大才。未免过誉。观 长韵大篇,情致曲尽,稳惬谐协,乌得以浅易轻之。) (胡寿芝《东目馆诗见》卷一)
诚斋曰: 偶然一读香山集,不但无愁,病亦无。真善取乐 天者。(郑厚评乐天如柳阴春莺,诚然。)(同上)
乐天忠君爱国如杜子美,诗亦神似子美。史称其意存讽 赋,箴时之病,补政之阙,识者比之风骚焉。……至论当代诗 人,惟与杜公神合志通,称道之致,口不言师,心则以杜为模 范。书内所引《石壕》、《花门》之章,“朱门”、“酒肉”之句,此 类皆白诗蓝本。白更扩而充之,随事纳忠,讽谕诗遂有百数十 首之多,可谓善学少陵。而欲自成家数,不可不变面目。白则 变为流易一派,远逊杜之沉雄高老,是又不善变矣。流易之 外,更有二病: 一曰少变化。杜诗格调无雷同者,能变化也; 白诗篇法往往犯复,如《秦中吟》十首,类皆著力后半,结句 见意,数见不鲜,使人生厌。二曰太周切……白诗贪多好尽, 常病冗沓浅露。(许印芳《诗法萃编》卷六《与元稹论文 书》识语)
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 奇语易,常语难,此诗 之重关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刘熙载《艺 概·诗概》)
白香山乐府,与张文昌、王仲初同为自出新意。其不同 者,在此平旷而彼峭窄耳。(同上)
香山五言,直率浅露,殆无可法。《秦中吟》诸篇较有意 思,而亦伤平直。(施补华 《岘佣说诗》)
香山七古,所谓“长庆体”,然终是平弱漫漶。(同 上)
香山《长恨歌》今古传诵,然语多失体。如“汉皇重色思 倾国”,明明言唐,何必曰汉?“春霄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 早朝”,岂非讪谤君父?”孤灯挑尽未成眠”,又似寒士光景; 南 内凄凉,亦不至此。读《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诗,叙天宝事 只数语而无限凄凉,可悟《长恨歌》之繁冗。(同上)
《琵琶行》较有情味。然“我从去年”一段又嫌繁冗,如老 妪向人谈旧事,叨叨絮絮,厌渎而不肯休也。(同上)
《上阳白发人》、《新丰折臂翁》两篇,长于讽谕,颇得风 人之旨,惜词未简古。(同上)
高彪《清戒》,应璩《百一》,虽用淡远取致,而要皆有理 境,故令阅者不倦。居易急求人知,意陈于词,遂令老妪能 解; 及七古又远不逮元微之。(王闿运 《湘绮楼论唐 诗》)
其源出于程晓、应璩,亦参法陶公,研淡为华,琢虚成 隽,虽与微之同訾轻俗,要自神清。《续古》十篇,夭条明 丽,虽劲惭彭泽,高谢枚生,而挺秀缘情,正如子山拟阮,寓 意微词,清思绝径。惟与微之赠答,少损其韵,亦缘精神相 属,动与形模也。《秦中吟》讽谕诗,则染采王建,青蓝异 色,各尽其妍矣。(宋育仁《三唐诗品》)
余谓学香山者,多学其七言律、七言古。七言律可学,七 言古不可学,五言古不易学也。东坡、放翁学之,皆有善有未 善。(陈衍《石遗室诗话》卷二五)
白诗之妙,实能于杜、韩外扩充境界。宋诗十之七八从 《长庆集》 中来,然皆能以不平变化其平处。(《陈石遗先 生谈艺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