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楼
蒙古族尹湛纳希撰。三十二回。成书于十九世纪六十年代。主要
版本有: 光绪二十九年(1903)抄本。民国二十七年 (1938) 开鲁蒙
文学会石印本。1957年1月,内蒙古人民出版社蒙文本。1963年,内
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甲乙木译汉译本。
《一层楼》的基本情节,是贲璞玉与三位表姐炉梅、琴默、圣如等人在爱情、 婚姻和生活追求方面的不幸遭遇。璞玉生长在清代漠南蒙古的贵族家庭——贲 侯府。贲侯府又称忠信府,在凌河岸边。璞玉的父亲贲玺,袭千户侯,身为武 职官员,却比较喜欢文墨。他身边有几个从内地投奔来的文人。他命璞玉跟随 一位原籍天津武清县的举人史经济学四书五经。
璞玉从小聪明颖慧,虽然是吴姨娘所生,但贲玺并无其他男孩。璞玉的嫡 母金夫人是建昌名门之女。兄金日高已故,遗有一女,名唤炉梅; 弟金日升在 乾清门供职, 也有一女, 名唤琴默。 璞玉的姑母贲珠嫁西河太守孟, 亦有一 女,名唤圣如。三个女孩子虽然被璞玉称为姊姊,但年龄与璞玉相仿,都在十 一二岁之间,且聪明、美貌而多才。是年冬天,亲戚往来,使众姊妹相聚于贲 侯府。天长日久,在这些少男少女中逐渐萌发出具有个性解放色彩的爱情。表 姊们都很喜爱聪明而温和的璞玉。璞玉虽然更爱慕性情相投的炉梅,但同时也 很喜欢博学的琴默和宽厚的圣如。这在女孩子们之间引起嫉妒,姊妹中常常出 现难分难解的小纠葛。
璞玉的蒙师史经济是个待人诚恳的饱学博闻之儒。他教学璞玉,既严格,又 耐心,颇有诲人不倦的作风。璞玉原本有些厌烦读书。在史经济教诲下,他改 正旧习,勤奋于学问,成为才华出众的人。在凤鸣州真主寺庙会上,璞玉当众 清喉朗读草书《滕王阁序》,评论古贤王勃的文章,使在场的州县官们大开眼界, 惊奇不已。但是,这又受到坚持旧传统人的批评,他们认为,还是应该“以畋 猎骑射为重”,这不仅符合自己民族的传统,而且也符合“圣上”的要求。
璞玉却不以为然,他仍然坚持读书明理的道路。对文化修养的热烈追求,成 为璞玉和炉梅等人相爱的重要基础。她们也是读过许多书的具有新思想色彩的 女性。一次,琴默向璞玉说明人为什么会做梦时,前后引用 《黄帝内经》、《习 学记言》 等许多部典籍。
对璞玉的婚姻,他的家长们都很关心。一日,正值金夫人生辰。贲侯夫妻 二人对坐午宴,叙起璞玉婚事,贲侯先提出自己甥女圣如,金夫人委婉表示异 义。贲侯又提出琴默,金夫人也不赞成。最后,金夫人提出炉梅,贲侯勉强同 意。金夫人遂唤来炉梅,赐与金簪。璞玉的祖母老太太,原来也相中圣如,听 说金夫人给炉梅插簪,心中十分不快。后来,老太太生病,贲府上下忙乱不止。 琴默又与众人不同,竟搬到老太太跟前,服侍茶饭汤药,一刻也不离开。于是 深得老太太欢心。之后,老太太便唤来金夫人,告诉她自己看中琴默,不容金 夫人解释,便强命她给琴默挂了坠儿。
姑娘们的家长,也很用心于自己孩子的婚配。那年,炉梅的母亲鄂氏带着 炉梅和琴默来贲府,走的时候却留下炉梅,领回了琴默。临别时,璞玉赠给琴 默亲手画有比翼双飞燕的 一把扇子和一只无瑕白玉环,表示自己的爱情。后来, 琴默的母亲顾氏又带着琴默来贲府,走的时候却又留下琴默,领回了炉梅。璞 玉听说炉梅回建昌,心中发闷。复得知有琴默留下,又觉欣慰,不禁喜形于面 上。炉梅见此状,痛苦异常,遂在一幅米襄阳《云雨图》上题诗:“恍惚梦中几 度秋,年年重阳风雨愁。但觉今年重阳日,心头悲怆多一俦。”炉梅走后,璞玉 读到此诗,方理解炉梅此行时痛苦的心情,泪如雨下,悔恨不已。
璞玉看望生病的琴默,向琴默要他的白玉环戒指,又要琴默为自己抚琴吟 曲。琴默为他抚一段新制《楚江情》,又清喉为他吟唱,借曲词向他表达自己对 爱情的渴求。贲府有一位唤 “爱玉”的丫鬟。那年,姊妹们初次相聚时,炉梅 因璞玉向圣如递个眼色和他呕气,璞玉就是扮装 “爱玉” 丫鬟,前去讨炉梅的 欢心,二人才和好如初。这次,琴默为璞玉抚琴时,爱玉恰好在近旁听曲。琴 默遂命将她唤 “灵玉”,于是,那丫环便又被唤作 “灵玉” 了。
炉梅回建昌后,为爱情苦闷,竟生出一场大病。消息传到贲府,璞玉悲痛 万分,写长诗一首送给炉梅,表示自己的爱情。那边炉梅读到诗后,病才有所 转轻,这边璞玉却又生起病来。于是,在金夫人提议下,将炉梅接到贲府与璞 玉一起诊治。琴默听到这事,十分不快,摘下老太太赐给的玉坠儿,又要璞玉 依旧唤那位丫环“爱玉”,“别再叫灵玉了”。在回建昌时,又赠璞玉 《燕哭竹 枝》一首,倾述自己之钟情,哀痛与璞玉爱情之幻灭。
彼时有东北郡贝勒苏安,喜爱璞玉之才华,表示愿将小女苏己婚配璞玉。贲 侯想到苏贝勒乃所管上司,于是强迫璞玉接受这桩婚事。璞玉虽然不情愿,但 又不敢违抗父命。在璞玉启程接亲时,炉梅也回建昌。炉梅自车内悲凄失望地 看璞玉,璞玉唯仰天嗟叹。
苏己也是美貌非凡、心性颖悟的少女。璞玉婚后也很爱她,但好景不长,不 及二年,苏己一病而亡。璞玉被痛苦折磨得精神萎顿,如同梦中度日,看到这 种状况,贲侯表示同意他自己再择配偶。璞玉忙遣人询问圣、琴、炉三人消息、 回报说,她们都已成婚,嫁给了不称心的男人。璞玉跌足哀叹“红颜薄命”,在 云谷禅师点悟下竟生出一段削发出家的念头。
《一层楼》的故事取材于尹湛纳希的家世。凌河、会宁寺、建昌都是实有的 地名。在现实生活中,尹湛纳希的家庭也被称为“忠信府”。进一步的考证已经 证实: 《一层楼》 及续编 《泣红亭》的故事,发生在清代嘉庆年间至道光初年, 贲璞玉的模特儿是尹湛纳希的父亲旺钦巴拉,其发妻苏己的模特儿是旺钦巴拉 的发妻嵩吉拉姆。嵩吉拉姆系士默特左旗扎萨克多罗达尔汗贝勒索诺木巴拉珠 尔之女,卒于嘉庆二十四年。尹湛纳希在小说“明序” 中称“本事固无虚妄”, 并不是随意之词,小说确实是一部深深植根清代漠南蒙古族社会生活的现实主 义杰作。
《一层楼》具有明显的反对封建专制和追求个性解放的进步思想倾向。小说 的几个主要人物,贲璞玉、炉梅、琴默和圣如,都是蒙古贵族青年。他们由于 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因而能较早地呼吸到新思想的晨风,在爱情、婚姻和生活 方面提出具有新的历史内容的要求。他们希望自己选择爱情和婚姻,而不是完 全听命于父母的包办;他们希望建立有爱情的婚姻,而不是完全由门第决定;他 们希望配偶有较高文化修养和丰富、细腻的感情,而不是仅仅能完成夫妻的传 统义务。这样,他们就与所生活于其间的那个特定历史环境,包括他们的父母 辈,发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这使他们感受到压抑和苦闷,使他们的生活成为 悲剧,作者显然还不清楚产生这种矛盾的真实历史内容,因而也无力提出解决 矛盾的具体方法。但是,他通过自己的作品将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展现在读者面 前,既抒发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热爱,又表达了对封建社会的愤慨与哀凉。
小说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贲璞玉与炉梅、琴默、圣如等人在少年时代的 无拘无束的生活和纯洁友谊,描绘了他们建立在青梅竹马基础上的爱情。这在 清代漠南蒙古的社会生活中,如同吸引人们的一个美好梦幻,如同一枝出墙的 寒梅,具有反封建的现实意义。
站在青年们对立面的,是他们的家长——贲侯、金夫人、老太太等。这些 家长们就个人品质而言,都很难称之为通常所说的“坏人”。对自己的子女,他 们也是喜爱的。他们按照传统的方式对待子女,即由他们来决定子女的婚姻及 其他各种重要事情,这不仅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而且当时的全社会都是 这样认为的。作者正是从这样的立意出发,通过小说中的形象告诉读者,璞玉 等人在爱情和婚姻中的悲剧,在当时完全是一种社会的必然。
《一层楼》围绕璞玉等人的爱情和婚姻悲剧,还广泛描写了清代漠南蒙古的 社会生活。贲府可以被认为是当时蒙古贵族社会的 一个缩影。不仅金夫人和老 太太,就是贲侯,几乎也都是无所事事地打发时光。他们躺在祖辈的荫恩下,完 全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寄生生活。在对待子女婚姻上,他们都遵从父母 包办的传统,但是在选择哪位姑娘的问题上,又暴露出各自微妙的利害关系。侈 奢的寄生生活,不仅使他们更加固执、麻木和缺乏同情心,而且还使他们的生 活变得干瘪、乏味和无聊。作者家居农村,对农民的处境有较深切的了解,所 以小说在暴露贵族家庭的同时,还描写到封建社会贫苦农民的悲惨境遇。小说 通过璞玉巡查田庄时所见到的农民一贫如洗的生活,以及夜间两个小偷行窃的 情节,不仅更加衬托出贲府贵族生活的腐朽,而且触及到封建社会的基本矛盾 和无法摆脱的潜在危机。
清代漠南蒙古与内地之间日益发展的联系,内地思想文化对漠南蒙古的深 远影响,在《一层楼》故事中得到形象的表现。小说的主要人物贲璞玉、炉梅、 琴默、圣如等,都是蒙汉兼通和有很高汉文化修养的蒙古贵族青年。他们模仿 内地文学作品中的才子佳人,追求细腻的感情,抚琴吟曲,作诗绘画,希望个 性得到解放和发展,与他们从小大量阅读内地的各类图书,多方面受到内地思 想文化影响是分不开的。贲璞玉的父亲贲玺,有开明的一面。他没有要璞玉遵 守“以畋猎骑射为重”的传统和“圣规”,却要他学习儒家经典。他比较欣赏文 人墨客,仿效战国时代的孟尝君,在贲府招幕了几位不得志的内地文人,如司 田人、史经济等。这些在科举中失意的内地文人,来到贲府后,将内地的思想 文化传播开来,成为内地和边疆、汉族和蒙古族之间文化交流的促进者。小说 用热情态度描写这几位内地知识分子的才学和正直品质,对他们的不幸遭遇,也 表现出深切的关注与同情。
《一层楼》的主要人物贲璞玉,是一个具有初步民主主义思想要求的文学典 型。璞玉追求个性解放,富于感情,希望按自己的意愿选择终身伴侣。他尊重 妇女,能够理解女孩子,所以炉梅、琴默、圣如等都喜爱他。璞玉虽然生活在 富足的贵族之家,却能同情贫苦的农民。在代父巡查田庄时,他提议放走两个 因无力生活而行窃被抓的所谓“盗贼”。归来后,他还写一首长诗,悲悯在地主 阶级压榨下农民的饥寒交迫生活。对封建统治者在漠南蒙古地区倡导的 “武 备”,璞玉待之以冷漠和蔑视。他喜爱读书,崇尚理智,在学问方面有很强的进 取精神。有一次,在同一位名唤祁璞玉的贵族青年谈论学问时,他广征博引,大 批古籍信手拈来,竟使按封建统治者旨意循规蹈矩,蔑视读书、唯以骑射为重 的祁璞玉听得由发呆而至头痛。作者将贲璞玉塑造成为崇尚理智、冷漠骑射和 才华出众的人,不仅顺应着当时蒙古地区反抗清廷蒙古政策和进行反封建启蒙 的需要,而且寄托着他对自己民族的深厚感情。
《一层楼》中的炉梅、琴默和圣如,也都是各具特点的人物典型。炉梅聪明、 美丽并笃诚爱情。在她初次到贲府时,在一次游戏中,因为璞玉向圣如递了个 眼色,她就和璞玉呕气,见面也不说话;后来,在她和璞玉的感情日加深厚时, 却被家长带回到建昌,她竟会为爱情而重病难愈。这些,都说明她是非常注重 感情的女孩子。炉梅还特别朴实、宽厚和平易近人。在她生病时,贴身丫环画 眉几次出于爱护她而冲撞她,甚至斥责她,烧掉璞玉写给她的表达爱情的信和 诗,她都能予以宽容。璞玉最爱性格相投的炉梅。可是他也有一种“见一个羡 一个的老毛病”,对琴默、圣如也有爱慕之情。对此,炉梅也知道,常常感到痛 苦,甚至重病缠身。但是,只要璞玉来到她面前,倾诉对她的感情,她就可以 不计较璞玉的 “毛病”。这固然反映出她的软弱,同时也说明她之宽厚和善良。
在爱情方面,琴默要比炉梅更加注重方式方法,她不像炉梅那样听任感情 的摆布。琴默是一个知识渊博、处事平稳的女孩子。她不但用感情在璞玉那里 下功夫,而且还像《红楼梦》 中的薛宝钗那样,去奉承封建家长和用小恩小惠 笼络佣人。她读过许多书,并且知道“东边掘人参的商人”怎样作弊骗人。在 炉梅生病时,她还特意让人捎去人参叉芽,气得画眉柳眉倒竖。但是,琴默并 不是薛宝钗一类的封建淑女,而是具有自己性格特点的个性解放追求者。琴默 尽管沉静,但对璞玉的爱情却典雅绵绵,始终如一。她将爱情视为个人的权利, 虽然知道炉梅先于自己和璞玉相爱,但却仍然通过向璞玉讲“情为何物”,赠送 寓有深情的礼物,表示自己的愿望。她之为璞玉抚琴、吟曲、赠送戒指; 她之 将丫环的名字由 “爱玉”改为 “灵玉”,及再由 “灵玉” 改为 “爱玉”; 特别是 当璞玉与苏己结婚后,来到金府求见时,她之盛装相见,和用玉环比喻自己在 爱情中的始终如一,用竹箫批评璞玉在婚姻中的不能自主,都反映出她在爱情 方面的执著热烈,和性格的冷静深沉。
《一层楼》是蒙古族文学史中最早的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尹湛纳 希在创作《一层楼》时,曾经受到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伟大悲剧《红楼梦》的启 发和多方面影响。《一层楼》不仅追随《红楼梦》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和现实主 义道路,而且在表现手法和写作技巧方面也借鉴了 《红楼梦》。这使得《一层 楼》在蒙汉文化交流史上占有特别引人注目的位置,尹湛纳希也因此而被称为 “蒙古民族的曹雪芹”。《一层楼》中的有些细节,还改写、编译和模仿自 《红楼 梦》、《镜花缘》,以及秦子忱《续红楼梦》等书。例如,《一层楼》第一回 《北 斗宫女魁星现象 西遥池老王母赐筵》和第二回 《发正言花仙循时令 借风力 月姊意猖狂》,即是 《镜花缘》第一回和第二回的改写。当然,这些改写他书细 节的情况,还并不能改变 《一层楼》属于独创文学的基本事实。
将 《一层楼》与 《红楼梦》等内地小说相比较,不仅对了解清代蒙汉文化 交流是有益的,而且对认识《一层楼》的民族特色和思想价值也是有益的。《一 层楼》的独创性和民族性,既表现在语言和民俗方面 (如璞玉定婚和结婚时的 礼仪等),也表现在具有自己特点的社会矛盾方式和人物形象的群体气质等方 面。例如,《红楼梦》从内地的反封建需要出发,主要人物贾宝玉被塑造成为反 对尊儒读经,拒绝走科举道路的典型。但是,在清代的漠南蒙古,除个别地区 而外,并不存在科举选仕制度,清朝统治者在那里提倡的是黄教和 “骑射”即 武备,而不是尊儒读经。因此,《一层楼》从蒙古地区的反封建需要出发,塑造 出一个冷漠 “骑射”,追求读书明理即崇尚理性和启蒙的人物典型——贲璞玉。 再就人物形象的气质而言,与 《红楼梦》相比,《一层楼》中的人物明显地偏于 质朴和坦直。璞玉在感情方面虽然也比较细腻,但那只是相对于一般蒙古族青 年而言,如果与贾宝玉相比,却仍然表现出粗放的特点。琴默和薛宝钗都是有 心机的女性,但相比之下,琴默仍有坦直的一面,她做不到薛宝钗那样的园滑 和城府森严。炉梅和林黛玉都属于多愁善感和偏重感情的人,但炉梅要比林黛 玉朴实,根本无法用 “心较比干多一窍”形容她。贲侯也想斯文,却做不出贾 政那种假斯文; 白老寡也仰仗贵族阔太太,可在言语中却不会像刘姥姥那 样善 于迎合对方的心理;画眉和紫鹃同为善良、正直的丫鬟,但是画眉为人豪放,紫 鹃文静,如果让画眉去做林黛玉的贴身丫鬟,那主仆之间是一天也共存不下去 的。民族的气质,是一种群体现象。经过认真的比较就可以发现,《一层楼》中 的人物虽然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却仍然是具有蒙古族特征的人物。他们的那 种语言方式,思想方式,感情方式,那各有特点的性格,也只有在蒙古族中才 能最经常地被我们所见到、所发现。
《一层楼》的基本情节,是贲璞玉与三位表姐炉梅、琴默、圣如等人在爱情、 婚姻和生活追求方面的不幸遭遇。璞玉生长在清代漠南蒙古的贵族家庭——贲 侯府。贲侯府又称忠信府,在凌河岸边。璞玉的父亲贲玺,袭千户侯,身为武 职官员,却比较喜欢文墨。他身边有几个从内地投奔来的文人。他命璞玉跟随 一位原籍天津武清县的举人史经济学四书五经。
璞玉从小聪明颖慧,虽然是吴姨娘所生,但贲玺并无其他男孩。璞玉的嫡 母金夫人是建昌名门之女。兄金日高已故,遗有一女,名唤炉梅; 弟金日升在 乾清门供职, 也有一女, 名唤琴默。 璞玉的姑母贲珠嫁西河太守孟, 亦有一 女,名唤圣如。三个女孩子虽然被璞玉称为姊姊,但年龄与璞玉相仿,都在十 一二岁之间,且聪明、美貌而多才。是年冬天,亲戚往来,使众姊妹相聚于贲 侯府。天长日久,在这些少男少女中逐渐萌发出具有个性解放色彩的爱情。表 姊们都很喜爱聪明而温和的璞玉。璞玉虽然更爱慕性情相投的炉梅,但同时也 很喜欢博学的琴默和宽厚的圣如。这在女孩子们之间引起嫉妒,姊妹中常常出 现难分难解的小纠葛。
璞玉的蒙师史经济是个待人诚恳的饱学博闻之儒。他教学璞玉,既严格,又 耐心,颇有诲人不倦的作风。璞玉原本有些厌烦读书。在史经济教诲下,他改 正旧习,勤奋于学问,成为才华出众的人。在凤鸣州真主寺庙会上,璞玉当众 清喉朗读草书《滕王阁序》,评论古贤王勃的文章,使在场的州县官们大开眼界, 惊奇不已。但是,这又受到坚持旧传统人的批评,他们认为,还是应该“以畋 猎骑射为重”,这不仅符合自己民族的传统,而且也符合“圣上”的要求。
璞玉却不以为然,他仍然坚持读书明理的道路。对文化修养的热烈追求,成 为璞玉和炉梅等人相爱的重要基础。她们也是读过许多书的具有新思想色彩的 女性。一次,琴默向璞玉说明人为什么会做梦时,前后引用 《黄帝内经》、《习 学记言》 等许多部典籍。
对璞玉的婚姻,他的家长们都很关心。一日,正值金夫人生辰。贲侯夫妻 二人对坐午宴,叙起璞玉婚事,贲侯先提出自己甥女圣如,金夫人委婉表示异 义。贲侯又提出琴默,金夫人也不赞成。最后,金夫人提出炉梅,贲侯勉强同 意。金夫人遂唤来炉梅,赐与金簪。璞玉的祖母老太太,原来也相中圣如,听 说金夫人给炉梅插簪,心中十分不快。后来,老太太生病,贲府上下忙乱不止。 琴默又与众人不同,竟搬到老太太跟前,服侍茶饭汤药,一刻也不离开。于是 深得老太太欢心。之后,老太太便唤来金夫人,告诉她自己看中琴默,不容金 夫人解释,便强命她给琴默挂了坠儿。
姑娘们的家长,也很用心于自己孩子的婚配。那年,炉梅的母亲鄂氏带着 炉梅和琴默来贲府,走的时候却留下炉梅,领回了琴默。临别时,璞玉赠给琴 默亲手画有比翼双飞燕的 一把扇子和一只无瑕白玉环,表示自己的爱情。后来, 琴默的母亲顾氏又带着琴默来贲府,走的时候却又留下琴默,领回了炉梅。璞 玉听说炉梅回建昌,心中发闷。复得知有琴默留下,又觉欣慰,不禁喜形于面 上。炉梅见此状,痛苦异常,遂在一幅米襄阳《云雨图》上题诗:“恍惚梦中几 度秋,年年重阳风雨愁。但觉今年重阳日,心头悲怆多一俦。”炉梅走后,璞玉 读到此诗,方理解炉梅此行时痛苦的心情,泪如雨下,悔恨不已。
璞玉看望生病的琴默,向琴默要他的白玉环戒指,又要琴默为自己抚琴吟 曲。琴默为他抚一段新制《楚江情》,又清喉为他吟唱,借曲词向他表达自己对 爱情的渴求。贲府有一位唤 “爱玉”的丫鬟。那年,姊妹们初次相聚时,炉梅 因璞玉向圣如递个眼色和他呕气,璞玉就是扮装 “爱玉” 丫鬟,前去讨炉梅的 欢心,二人才和好如初。这次,琴默为璞玉抚琴时,爱玉恰好在近旁听曲。琴 默遂命将她唤 “灵玉”,于是,那丫环便又被唤作 “灵玉” 了。
炉梅回建昌后,为爱情苦闷,竟生出一场大病。消息传到贲府,璞玉悲痛 万分,写长诗一首送给炉梅,表示自己的爱情。那边炉梅读到诗后,病才有所 转轻,这边璞玉却又生起病来。于是,在金夫人提议下,将炉梅接到贲府与璞 玉一起诊治。琴默听到这事,十分不快,摘下老太太赐给的玉坠儿,又要璞玉 依旧唤那位丫环“爱玉”,“别再叫灵玉了”。在回建昌时,又赠璞玉 《燕哭竹 枝》一首,倾述自己之钟情,哀痛与璞玉爱情之幻灭。
彼时有东北郡贝勒苏安,喜爱璞玉之才华,表示愿将小女苏己婚配璞玉。贲 侯想到苏贝勒乃所管上司,于是强迫璞玉接受这桩婚事。璞玉虽然不情愿,但 又不敢违抗父命。在璞玉启程接亲时,炉梅也回建昌。炉梅自车内悲凄失望地 看璞玉,璞玉唯仰天嗟叹。
苏己也是美貌非凡、心性颖悟的少女。璞玉婚后也很爱她,但好景不长,不 及二年,苏己一病而亡。璞玉被痛苦折磨得精神萎顿,如同梦中度日,看到这 种状况,贲侯表示同意他自己再择配偶。璞玉忙遣人询问圣、琴、炉三人消息、 回报说,她们都已成婚,嫁给了不称心的男人。璞玉跌足哀叹“红颜薄命”,在 云谷禅师点悟下竟生出一段削发出家的念头。
《一层楼》的故事取材于尹湛纳希的家世。凌河、会宁寺、建昌都是实有的 地名。在现实生活中,尹湛纳希的家庭也被称为“忠信府”。进一步的考证已经 证实: 《一层楼》 及续编 《泣红亭》的故事,发生在清代嘉庆年间至道光初年, 贲璞玉的模特儿是尹湛纳希的父亲旺钦巴拉,其发妻苏己的模特儿是旺钦巴拉 的发妻嵩吉拉姆。嵩吉拉姆系士默特左旗扎萨克多罗达尔汗贝勒索诺木巴拉珠 尔之女,卒于嘉庆二十四年。尹湛纳希在小说“明序” 中称“本事固无虚妄”, 并不是随意之词,小说确实是一部深深植根清代漠南蒙古族社会生活的现实主 义杰作。
《一层楼》具有明显的反对封建专制和追求个性解放的进步思想倾向。小说 的几个主要人物,贲璞玉、炉梅、琴默和圣如,都是蒙古贵族青年。他们由于 有较高的文化修养,因而能较早地呼吸到新思想的晨风,在爱情、婚姻和生活 方面提出具有新的历史内容的要求。他们希望自己选择爱情和婚姻,而不是完 全听命于父母的包办;他们希望建立有爱情的婚姻,而不是完全由门第决定;他 们希望配偶有较高文化修养和丰富、细腻的感情,而不是仅仅能完成夫妻的传 统义务。这样,他们就与所生活于其间的那个特定历史环境,包括他们的父母 辈,发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这使他们感受到压抑和苦闷,使他们的生活成为 悲剧,作者显然还不清楚产生这种矛盾的真实历史内容,因而也无力提出解决 矛盾的具体方法。但是,他通过自己的作品将现实生活中的矛盾展现在读者面 前,既抒发出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热爱,又表达了对封建社会的愤慨与哀凉。
小说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了贲璞玉与炉梅、琴默、圣如等人在少年时代的 无拘无束的生活和纯洁友谊,描绘了他们建立在青梅竹马基础上的爱情。这在 清代漠南蒙古的社会生活中,如同吸引人们的一个美好梦幻,如同一枝出墙的 寒梅,具有反封建的现实意义。
站在青年们对立面的,是他们的家长——贲侯、金夫人、老太太等。这些 家长们就个人品质而言,都很难称之为通常所说的“坏人”。对自己的子女,他 们也是喜爱的。他们按照传统的方式对待子女,即由他们来决定子女的婚姻及 其他各种重要事情,这不仅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的,而且当时的全社会都是 这样认为的。作者正是从这样的立意出发,通过小说中的形象告诉读者,璞玉 等人在爱情和婚姻中的悲剧,在当时完全是一种社会的必然。
《一层楼》围绕璞玉等人的爱情和婚姻悲剧,还广泛描写了清代漠南蒙古的 社会生活。贲府可以被认为是当时蒙古贵族社会的 一个缩影。不仅金夫人和老 太太,就是贲侯,几乎也都是无所事事地打发时光。他们躺在祖辈的荫恩下,完 全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寄生生活。在对待子女婚姻上,他们都遵从父母 包办的传统,但是在选择哪位姑娘的问题上,又暴露出各自微妙的利害关系。侈 奢的寄生生活,不仅使他们更加固执、麻木和缺乏同情心,而且还使他们的生 活变得干瘪、乏味和无聊。作者家居农村,对农民的处境有较深切的了解,所 以小说在暴露贵族家庭的同时,还描写到封建社会贫苦农民的悲惨境遇。小说 通过璞玉巡查田庄时所见到的农民一贫如洗的生活,以及夜间两个小偷行窃的 情节,不仅更加衬托出贲府贵族生活的腐朽,而且触及到封建社会的基本矛盾 和无法摆脱的潜在危机。
清代漠南蒙古与内地之间日益发展的联系,内地思想文化对漠南蒙古的深 远影响,在《一层楼》故事中得到形象的表现。小说的主要人物贲璞玉、炉梅、 琴默、圣如等,都是蒙汉兼通和有很高汉文化修养的蒙古贵族青年。他们模仿 内地文学作品中的才子佳人,追求细腻的感情,抚琴吟曲,作诗绘画,希望个 性得到解放和发展,与他们从小大量阅读内地的各类图书,多方面受到内地思 想文化影响是分不开的。贲璞玉的父亲贲玺,有开明的一面。他没有要璞玉遵 守“以畋猎骑射为重”的传统和“圣规”,却要他学习儒家经典。他比较欣赏文 人墨客,仿效战国时代的孟尝君,在贲府招幕了几位不得志的内地文人,如司 田人、史经济等。这些在科举中失意的内地文人,来到贲府后,将内地的思想 文化传播开来,成为内地和边疆、汉族和蒙古族之间文化交流的促进者。小说 用热情态度描写这几位内地知识分子的才学和正直品质,对他们的不幸遭遇,也 表现出深切的关注与同情。
《一层楼》的主要人物贲璞玉,是一个具有初步民主主义思想要求的文学典 型。璞玉追求个性解放,富于感情,希望按自己的意愿选择终身伴侣。他尊重 妇女,能够理解女孩子,所以炉梅、琴默、圣如等都喜爱他。璞玉虽然生活在 富足的贵族之家,却能同情贫苦的农民。在代父巡查田庄时,他提议放走两个 因无力生活而行窃被抓的所谓“盗贼”。归来后,他还写一首长诗,悲悯在地主 阶级压榨下农民的饥寒交迫生活。对封建统治者在漠南蒙古地区倡导的 “武 备”,璞玉待之以冷漠和蔑视。他喜爱读书,崇尚理智,在学问方面有很强的进 取精神。有一次,在同一位名唤祁璞玉的贵族青年谈论学问时,他广征博引,大 批古籍信手拈来,竟使按封建统治者旨意循规蹈矩,蔑视读书、唯以骑射为重 的祁璞玉听得由发呆而至头痛。作者将贲璞玉塑造成为崇尚理智、冷漠骑射和 才华出众的人,不仅顺应着当时蒙古地区反抗清廷蒙古政策和进行反封建启蒙 的需要,而且寄托着他对自己民族的深厚感情。
《一层楼》中的炉梅、琴默和圣如,也都是各具特点的人物典型。炉梅聪明、 美丽并笃诚爱情。在她初次到贲府时,在一次游戏中,因为璞玉向圣如递了个 眼色,她就和璞玉呕气,见面也不说话;后来,在她和璞玉的感情日加深厚时, 却被家长带回到建昌,她竟会为爱情而重病难愈。这些,都说明她是非常注重 感情的女孩子。炉梅还特别朴实、宽厚和平易近人。在她生病时,贴身丫环画 眉几次出于爱护她而冲撞她,甚至斥责她,烧掉璞玉写给她的表达爱情的信和 诗,她都能予以宽容。璞玉最爱性格相投的炉梅。可是他也有一种“见一个羡 一个的老毛病”,对琴默、圣如也有爱慕之情。对此,炉梅也知道,常常感到痛 苦,甚至重病缠身。但是,只要璞玉来到她面前,倾诉对她的感情,她就可以 不计较璞玉的 “毛病”。这固然反映出她的软弱,同时也说明她之宽厚和善良。
在爱情方面,琴默要比炉梅更加注重方式方法,她不像炉梅那样听任感情 的摆布。琴默是一个知识渊博、处事平稳的女孩子。她不但用感情在璞玉那里 下功夫,而且还像《红楼梦》 中的薛宝钗那样,去奉承封建家长和用小恩小惠 笼络佣人。她读过许多书,并且知道“东边掘人参的商人”怎样作弊骗人。在 炉梅生病时,她还特意让人捎去人参叉芽,气得画眉柳眉倒竖。但是,琴默并 不是薛宝钗一类的封建淑女,而是具有自己性格特点的个性解放追求者。琴默 尽管沉静,但对璞玉的爱情却典雅绵绵,始终如一。她将爱情视为个人的权利, 虽然知道炉梅先于自己和璞玉相爱,但却仍然通过向璞玉讲“情为何物”,赠送 寓有深情的礼物,表示自己的愿望。她之为璞玉抚琴、吟曲、赠送戒指; 她之 将丫环的名字由 “爱玉”改为 “灵玉”,及再由 “灵玉” 改为 “爱玉”; 特别是 当璞玉与苏己结婚后,来到金府求见时,她之盛装相见,和用玉环比喻自己在 爱情中的始终如一,用竹箫批评璞玉在婚姻中的不能自主,都反映出她在爱情 方面的执著热烈,和性格的冷静深沉。
《一层楼》是蒙古族文学史中最早的以现实生活为题材的长篇小说。尹湛纳 希在创作《一层楼》时,曾经受到中国古典文学中的伟大悲剧《红楼梦》的启 发和多方面影响。《一层楼》不仅追随《红楼梦》的初步民主主义思想和现实主 义道路,而且在表现手法和写作技巧方面也借鉴了 《红楼梦》。这使得《一层 楼》在蒙汉文化交流史上占有特别引人注目的位置,尹湛纳希也因此而被称为 “蒙古民族的曹雪芹”。《一层楼》中的有些细节,还改写、编译和模仿自 《红楼 梦》、《镜花缘》,以及秦子忱《续红楼梦》等书。例如,《一层楼》第一回 《北 斗宫女魁星现象 西遥池老王母赐筵》和第二回 《发正言花仙循时令 借风力 月姊意猖狂》,即是 《镜花缘》第一回和第二回的改写。当然,这些改写他书细 节的情况,还并不能改变 《一层楼》属于独创文学的基本事实。
将 《一层楼》与 《红楼梦》等内地小说相比较,不仅对了解清代蒙汉文化 交流是有益的,而且对认识《一层楼》的民族特色和思想价值也是有益的。《一 层楼》的独创性和民族性,既表现在语言和民俗方面 (如璞玉定婚和结婚时的 礼仪等),也表现在具有自己特点的社会矛盾方式和人物形象的群体气质等方 面。例如,《红楼梦》从内地的反封建需要出发,主要人物贾宝玉被塑造成为反 对尊儒读经,拒绝走科举道路的典型。但是,在清代的漠南蒙古,除个别地区 而外,并不存在科举选仕制度,清朝统治者在那里提倡的是黄教和 “骑射”即 武备,而不是尊儒读经。因此,《一层楼》从蒙古地区的反封建需要出发,塑造 出一个冷漠 “骑射”,追求读书明理即崇尚理性和启蒙的人物典型——贲璞玉。 再就人物形象的气质而言,与 《红楼梦》相比,《一层楼》中的人物明显地偏于 质朴和坦直。璞玉在感情方面虽然也比较细腻,但那只是相对于一般蒙古族青 年而言,如果与贾宝玉相比,却仍然表现出粗放的特点。琴默和薛宝钗都是有 心机的女性,但相比之下,琴默仍有坦直的一面,她做不到薛宝钗那样的园滑 和城府森严。炉梅和林黛玉都属于多愁善感和偏重感情的人,但炉梅要比林黛 玉朴实,根本无法用 “心较比干多一窍”形容她。贲侯也想斯文,却做不出贾 政那种假斯文; 白老寡也仰仗贵族阔太太,可在言语中却不会像刘姥姥那 样善 于迎合对方的心理;画眉和紫鹃同为善良、正直的丫鬟,但是画眉为人豪放,紫 鹃文静,如果让画眉去做林黛玉的贴身丫鬟,那主仆之间是一天也共存不下去 的。民族的气质,是一种群体现象。经过认真的比较就可以发现,《一层楼》中 的人物虽然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却仍然是具有蒙古族特征的人物。他们的那 种语言方式,思想方式,感情方式,那各有特点的性格,也只有在蒙古族中才 能最经常地被我们所见到、所发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