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谏第五

2019-06-22 可可诗词网-文本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贞观初,太宗与黄门侍郎王珪宴语,时有美人侍侧,本庐江王瑗之姬也,瑗败,籍没入宫。太宗指示珪曰:“庐江不道,贼杀其夫而纳其室。暴虐之甚,何有不亡者乎!”珪避席曰:“陛下以庐江取之为是邪,为非邪?”太宗曰:“安有杀人而取其妻,卿乃问朕是非,何也?”珪对曰:“臣闻于《管子》曰: 齐桓公之郭国,问其父老曰:‘郭何故亡?’父老曰:‘以其善善而恶恶也。’桓公曰:‘若子之言,乃贤君也,何至于亡?’父老曰:‘不然。郭君善善而不能用,恶恶而不能去,所以亡也。’今此妇人尚在左右,臣窃以为圣心是之,陛下若以为非,所谓知恶而不去也。”太宗大悦,称为至善,遽令以美人还其亲族。

贞观四年,诏发卒修洛阳之乾元殿以备巡狩。给事中张玄素上书谏曰: 

陛下智周万物,囊括四海。令之所行,何往不应?志之所欲,何事不从?微臣窃思秦始皇之为君也,藉周室之余,因六国之盛,将贻之万叶,及其子而亡,谅由逞嗜奔欲,逆天害人者也。是知天下不可以力胜,神祇不可以亲恃。惟当弘俭约,薄赋敛,慎终始,可以永固。

方今承百王之末,属凋弊之余,必欲节之以礼制,陛下宜以身为先。东都未有幸期,即令补葺;诸王今并出藩,又须营构。兴发数多,岂疲人之所望?其不可一也。陛下初平东都之始,层楼广殿,皆令撤毁,天下翕然,同心欣仰。岂有初则恶其侈靡,今乃袭其雕丽?其不可二也。每承音旨,未即巡幸,此乃事不急之务,成虚费之劳。国无兼年之积,何用两都之好?劳役过度,怨将起。其不可三也。百姓承乱离之后,财力凋尽,天恩含育,粗见存立,饥寒犹切,生计未安,三五年间,未能复旧。奈何营未幸之都,而夺疲人之力?其不可四也。昔汉高祖将都洛阳,娄敬一言,即日西驾。岂不知地惟土中,贡赋所均,但以形胜不如关内也。伏惟陛下化凋弊之人,革浇漓之俗,为日尚浅,未甚淳和,斟酌事宜,讵可东幸?其不可五也。

臣尝见隋室初造此殿,楹栋宏壮,大木非近道所有,多自豫章采来,二千人拽一柱,其下施毂,皆以生铁为之,中间若用木轮,动即火出。略计一柱,已用数十万,则余费又过倍于此。臣闻阿房成,秦人散;章华就,楚众离;乾元毕工,隋人解体。且以陛下今时功力,何如隋日?承凋残之后,役疮痍之人,费亿万之功,袭百王之弊,以此言之,恐甚于炀帝远矣。深愿陛下思之,无为由余所笑,则天下幸甚矣。

太宗谓玄素曰:“卿以我不如炀帝,何如桀、纣?”对曰:“若此殿卒兴,所谓同归于乱。”太宗叹曰:“我不思量,遂至于此。”顾谓房玄龄曰:“今玄素上表,洛阳实亦未宜修造,后必事理须行,露坐亦复何苦?所有作役,宜即停之。然以卑干尊,古来不易,非其忠直,安能如此?且众人之唯唯,不如一士之谔谔。可赐绢二百匹。”魏徵叹曰:“张公遂有回天之力,可谓仁人之言,其利博哉!”

太宗有一骏马,特爱之,恒于宫中养饲,无病而暴死。太宗怒养马宫人,将杀之。皇后谏曰:“昔齐景公以马死杀人,晏子请数其罪云:‘尔养马而死,尔罪一也。使公以马杀人,百姓闻之,必怨吾君,尔罪二也。诸侯闻之,必轻吾国,尔罪三也。’公乃释罪。陛下尝读书见此事,岂忘之邪?”太宗意乃解。又谓房玄龄曰:“皇后庶事相启沃,极有利益尔。”

贞观七年,太宗将幸九成宫,散骑常侍姚思廉进谏曰:“陛下高居紫极,宁济苍生,应须以欲从人,不可以人从欲。然而离宫游幸,此秦皇、汉武之事,故非尧、舜、禹、汤之所为也。”言甚切至。太宗谕之曰:“朕有气疾,热便顿剧,故非情好游幸,甚嘉卿意。”因赐帛五十段。

贞观三年,李大亮为凉州都督,尝有台使至州境,见有名鹰,讽大亮献之。大亮密表曰:“陛下久绝畋猎,而使者求鹰。若是陛下之意,深乖昔旨;如其自擅,便是使非其人。”太宗下书曰:“以卿兼资文武,志怀贞确,故委藩牧,当兹重寄。比在州镇,声绩远彰,念此忠勤,岂忘寤寐?使遣献鹰,遂不曲顺,论今引古,远献直言。披露腹心,非常恳到,览用嘉叹,不能已已。有臣若此,朕复何忧!宜守此诚,终始若一。《诗》云:‘靖共尔位,好是正直。神之听之,介尔景福。’古人称一言之重,侔于千金,卿之所言,深足贵矣。今赐卿金壶瓶、金碗各一枚,虽无千镒之重,是朕自用之物。卿立志方直,竭节至公,处职当官,每副所委,方大任使,以申重寄。公事之闲,宜观典籍。兼赐卿荀悦《汉纪》一部,此书叙致简要,论议深博,极为政之体,尽君臣之义,今以赐卿,宜加寻阅。”

贞观八年,陕县丞皇甫德参上书忤旨,太宗以为讪谤。侍中魏徵进言曰:“昔贾谊当汉文帝上书云云‘可为痛哭者一,可为长叹息者六。’自古上书,率多激切。若不激切,则不能起人主之心。激切即似讪谤,惟陛下详其可否。”太宗曰:“非公无能道此者。”令赐德参帛二十段。

贞观十五年,遣使诣西域立叶护可汗,未还,又令人多赍金帛,历诸国市马。魏徵谏曰:“今发使以立可汗为名,可汗未定立,即诣诸国市马,彼必以为意在市马,不为专立可汗。可汗得立,则不甚怀恩,不得立,则生深怨。诸蕃闻之,且不重中国。但使彼国安宁,则诸国之马,不求自至。昔汉文帝有献千里马者,曰:‘吾吉行日三十,凶行日五十,鸾舆在前,属车在后,吾独乘千里马,将安之乎?’乃偿其道里所费而返之。又光武有献千里马及宝剑者,马以驾鼓车,剑以赐骑士。今陛下凡所施为,皆邈过三王之上,奈何至此欲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求市西域大珠,苏则〔51〕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则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贵也。’陛下纵不能慕汉文之高行,可不畏苏则之正言耶?”太宗遽令止之。

贞观十七年,太子右庶子高季辅〔52〕上疏陈得失。特赐钟乳〔53〕一剂,谓曰:“卿进药石之言〔54〕,故以药石相报。”

贞观十八年,太宗谓长孙无忌等曰:“夫人臣之对帝王,多顺从而不逆,甘言以取容。朕今发问,不得有隐,宜以次言朕过失。”长孙无忌、唐俭等皆曰〔55〕:“陛下圣化道致太平,以臣观之,不见其失。”黄门侍郎刘洎对曰〔56〕:“陛下拨乱创业,实功高万古,诚如无忌等言。然顷有人上书,辞理不称者,或对面穷诘,无不惭退。恐非奖进言者。”太宗曰:“此言是也,当为卿改之。”

太宗尝怒苑西监穆裕〔57〕,命于朝堂斩之。时高宗为皇太子〔58〕,遽犯颜进谏,太宗意乃解。司徒长孙无忌曰:“自古太子之谏,或乘间从容而言。今陛下发天威之怒,太子申犯颜之谏,诚古今未有。”太宗曰:“夫人久相与处,自然染习。自朕御天下,虚心正直,即有魏徵朝夕进谏。自徵云亡,刘洎、岑文本〔59〕、马周、褚遂良等继之。皇太子幼在朕膝前,每见朕心说谏者,因染以成性,故有今日之谏。”

〔注释〕 ① 美人: 宫中女官名称,正四品。 ② 庐江王瑗: 唐太宗的本族叔父李瑗,封庐江王,后因谋反罪被杀。 ③ 籍没: 官府把罪犯的家人和财产登记没收。 ④ 贼杀: 贼同杀意。 ⑤ 避席: 古人席地而坐,离座而起,以示尊敬,谓之避席。 ⑥ 《管子》: 书名,凡二十四卷。旧本题管仲撰,但书中多言管仲身后事,当是后人附益者多。 ⑦ 郭国: 春秋时小国,为齐所灭,其后以国为氏,一说即古虢氏。 ⑧ 乾元殿: 洛阳宫中主要大殿,隋时所建。 ⑨ 巡狩: 即巡守,指天子巡幸视察各地。 ⑩ 给事中: 门下省官名,正五品。掌侍奉皇帝,襄助侍中、侍郎处理省事,审察弘文馆缮写、雠校的情况,对诏令奏议不便者封驳,与御史、中书舍人审理天下冤狱或拖欠未办之案,提出处理意见。 ⑪ 张玄素: 蒲州虞乡(今山西永济东北)人,隋时为景城县户曹。唐贞观初,任太子詹事、右庶子。因太子被废而削职为民。不久,又起用为刺史。 ⑫ 百王: 指隋末混乱中各地割据势力和农民起义军。 ⑬ 出藩: 皇子、亲王出守地方为国家藩卫。 ⑭ 翕(xī)然: 和顺。 ⑮ 两都: 西都长安与东都洛阳。 ⑯ 娄敬一言: 娄敬为汉时齐人,汉高祖在洛阳时,曾建议建都长安,高祖不从。后来因张良极力主张而终于定都长安,汉高祖就赐娄敬姓刘氏,拜郎中,号奉春君。 ⑰ 关内: 唐建都长安,所以把函谷关以西地区称为关内,置设关内道,归京兆管辖。 ⑱ 豫章: 古地名,一作江北淮南地,一作江西南昌。 ⑲ 章华: 台名,楚灵王时建,在湖北监利西北。 ⑳ 疮痍: 比喻民生凋敝,备受创伤的意思。 ㉑ 由余: 西戎人,戎王使由余考察秦国,缪公让他参观宫室和积聚的财物。由余说: 这些宫室、财宝固然富丽堂皇,只是苦了老百姓。缪公感到奇怪,就问他:“中国是礼仪之邦,然而还是常常发生动乱,戎夷没有这些文明征象,又如何使国家得到治理呢?”于是由余笑道:“这就是中国致乱的原因啊!” ㉒ “众人之唯唯”二句: 见《史记·商君传》,原句为:“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谔谔,直言争辩。 ㉓ 宫人: 这里指在宫中做杂役或管事的人。 ㉔ 齐景公: 春秋时齐国国君,名杵臼,公元前547—前490年在位。为政残暴,许多人遭受刖足的酷刑,导致齐国内乱,政归田氏。 ㉕ 晏子: 名婴,字平仲,齐国夷维(今山东高密)人,任齐卿三十多年,以俭朴著称。常劝齐景公减轻剥削,减省刑罚,听取臣下意见,主张礼治,君臣应为“社稷”(国家)办事。 ㉖ 紫极: 古代以天文中的北极紫微星垣,相应于皇帝和辅佐大臣,人们就把皇帝的住处称为紫极。 ㉗ 李大亮: 泾阳(今属陕西)人。唐贞观八年(643年),讨伐吐谷浑有功,进封武阳公。 ㉘ 凉州: 州名。治所在今甘肃武威县。 ㉙ 台使: 朝廷的使者。 ㉚ 讽: 婉言劝说。 ㉛ 畋猎: 打猎。 ㉜ 贞确: 坚定。 ㉝ 藩牧: 藩镇长官。藩,指藩镇,唐初都督府通称为藩镇。 ㉞ “靖共尔位”四句: 见《诗经·小雅·小明》。意为: 安于你的职位,亲近正直的人。神明听到,赐你大福。 ㉟ 镒(yì): 古代重量单位。相当于20两,一说为24两。 ㊱ 荀悦《汉纪》: 荀悦,字仲豫,东汉颍川颍阴(今河南许昌)人。汉献帝时,曾任黄门侍郎、秘书监、侍中等职。《汉纪》,荀悦撰。共30卷,编年体。 ㊲ 陕县: 今河南陕县。丞: 县丞,县令的主要佐吏。 ㊳ 贾谊: 西汉洛阳人,政论家、文学家。以文才著称,文帝召为博士,主张改革政治,遭到周勃等人反对,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上书陈事,多纠偏补弊,切直可用。后为梁王太傅,梁王堕马而死,贾谊亦悲伤抑郁而终。 ㊴ 汉文帝: 名恒,高祖子。周勃等平定诸吕之乱,迎立为帝。在位期间,推行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政策,劝奖农桑,兴修水利,使农业生产得到迅速发展,政治趋向安定。文帝死后,景帝继续推行其治国方针,天下大治,史称“文景之治”。 ㊵ 西域: 汉朝以后对玉门关(今甘肃敦煌西北)以西地区的总称。 ㊶ 叶护可汗: 西突厥可汗,名薄布特勤。曾遣使入贡唐朝。贞观十五年(641年),太宗命左领军将军张大师持节即其所号立为可汗,以示鼓励。 ㊷ 诸蕃: 指西域诸国。 ㊸ 吉行: 巡幸祭祀。 ㊹ 凶行: 出兵打仗。 ㊺ 鸾舆: 皇帝的车驾。 ㊻ 属车: 皇帝的侍从车子。也称副车。 ㊼ 光武: 即东汉光武帝刘秀(前5—57),汉高祖九世孙。王莽统治末年爆发农民大起义,刘秀与其兄刘縯起兵,大破王莽军队于昆阳。建武元年(25年),正式称帝,定都洛阳,建立东汉政权,统一全国。在位期间,加强中央集权,兴修水利,减轻赋税徭役,释放官私奴婢,使经济渐得恢复。 ㊽ 鼓车: 载鼓之车。皇帝出行的仪仗之一。 ㊾ 三王: 指夏禹、商汤、周文王。 ㊿ 魏文帝: 即曹丕,曹操次子。曹操死,继位为魏王,不久代汉自立,国号魏。在位期间,实行九品中正制,确立士族豪强在政治上的特权。喜文学,著有《典论》及诗赋百余篇。 〔51〕 苏则: 魏扶风人,字文师。少以学行闻名,被举荐为孝廉茂才。仕魏官至侍中。 〔52〕 高季辅: 唐蓨县(今河北景县)人,名冯,以字行。贞观初年任监察御史,弹劾不避权贵。曾经数次上疏议论政治得失。官至侍中,死后谥宪。 〔53〕 钟乳: 石灰岩洞自顶部下垂的碳酸钙淀积物,可供药用。 〔54〕 药石之言: 针砭时弊的良言。药石,治病的药物和砭石,亦泛指药物。 〔55〕 唐俭: 字茂系,唐晋阳(今山西太原)人。性格豪爽不拘小节,但是位出名的孝子。年少时与唐太宗交游,见隋朝政治昏乱,于是辅佐太宗平定天下,为天策府长史,封莒国公。曾出使突厥,后任户部尚书,因事受牵连被贬。 〔56〕 刘洎: 字思道,唐荆州江陵(今属湖北)人。贞观年间为治书侍御史,后升迁为侍中。太宗征辽东时,令他辅佐太子监国,他说:“希望不要出什么事,如果大臣犯法,一定依法惩办他。”这句话使得唐太宗对他起了疑心。等到太宗从辽东回朝,就找了个借口命他自杀。 〔57〕 苑西监: 官名。唐代司农寺下设京都苑四面监,监各一人,掌管皇家园林内的宫馆园池及种植修葺之事。 〔58〕 高宗: 唐高宗李治。初封晋王,贞观十七年(643年)立为皇太子。 〔59〕 岑文本: 字景仁,唐邓州棘阳(今河南南阳南)人。博通经史,以才学受知于太宗。贞观年间,历任秘书郎、中书舍人、中书侍郎,迁中书令。太宗伐辽,命他筹度军务,劳累过度而死,陪葬昭陵。

【鉴赏】 《纳谏》篇凡十章,是《求谏》的姊妹篇。求谏的真伪,要看能否纳谏或接受直谏,本篇列举了一些唐太宗虚怀纳谏的具体事迹。纵观贞观年间唐太宗的纳谏状况,诚如魏徵所言:“贞观之初,恐人不言,导之使谏;三年已后,见人谏争,悦而从之;一二年来,不悦人谏,虽黾勉听受,而意终不平,谅有难色。”唐太宗也不能不承认“诚如公言,非公无能道此者”。虽然贞观初期与后期唐太宗在纳谏态度上也有所变化,但总的看来,唐太宗是一个历史上能够纳谏的开明君主。

唐太宗能及时听取民声,虚心接受臣子的建议。贞观四年(630年),李世民为了自己巡幸的需要,征调民工去重修洛阳的乾元殿。在隋唐两代,洛阳的地位很特殊,当时人称之为“东都”。公元621年,时为秦王的李世民攻占洛阳,看到隋朝宫阙如此壮丽,他曾为之感叹:“逞侈心,穷人欲,无亡得乎!”意思是说,穷侈极欲,不灭亡才是怪事!当即下令“撤端门楼,焚乾阳殿,毁则天门及阙”。不意十年之后,他作了皇帝,却要在乾阳殿旧址之上重修此殿。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可谓“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了。看到李世民作出这个错误决策,时为“给事中”的张玄素当即上书劝阻。这个“给事中”,只是一个在皇帝左右参与侍应以备顾问应对等事的小官。然而“位卑未敢忘忧国”。张玄素这则奏章,运用了定性分析和定量分析两种方法,论证了这项决策的不合理性。他指出: 国家刚刚统一,处处凋零破败,百废待兴,百业待举。作为皇上,应当为人表率,巡幸东都日期未定,就征发人役去重修宫殿,这难道就是疲惫不堪的老百姓所希望的吗?此为不宜重修的理由之一。皇上当初攻占洛阳,面对隋朝遗留下来的那些重叠的楼阁、宽广的宫殿,曾因下令将其拆除而赢得了百姓由衷的钦敬。哪能开始厌恶洛阳宫殿的奢靡,现在又承袭它的雕梁画栋呢?此为不宜重修的理由之二。立国初期,百姓在战乱中流离失所,财力损耗殆尽,亟需休养生息,短期之内很难恢复,当此之际,不应加重百姓的劳役。此为不宜重修的理由之三。常常接到皇上外出视察的圣旨,但都没有成行。说明这些视察原本就是不急之务,白白浪费了人力、财力。国家没有两年的积蓄,哪里需要拥有东西两都的排场呢?劳役超过百姓的承受限度,百姓对朝廷的怨恨就会产生。此为不宜重修的理由之四。国家刚刚建立,要教化衰弱疲惫的百姓,改造浮浅轻薄的世风,付出的努力还不够,民风尚未明显改观,斟酌此种情况,皇上暂不宜出巡。此为不宜重修的理由之五。

张玄素对这项“首长工程”之不宜在作了上面的定性分析之后,又对可能给百姓造成负担和劳苦的程度作了大体的测算,进行了定量分析。他说,作为过来人,我曾经亲眼目睹隋代建造这座宫殿的情景。殿堂的柱子和大梁都极为粗大,这些大木本地不能生产,许多都是从千里之外的豫章(今江西)采伐运来的。两千人拉一根大柱,柱子的下端安装了车轮,有的车轮是用生铁铸造的。而使用木制的车轮,移动时就会摩擦出火。粗略地计算一下,一根柱子的费用就达数十万,确切计算,其他费用又会成倍增长,这要花费国家多大的财力。接着他话锋一转,提出了如何接受历史教训的问题。他说,阿房宫修成,秦朝分崩离析;章华台筑成,楚国众叛亲离;乾元殿竣工,隋朝也就随之解体。承继了一种凋残破败的社会局面,役使饱受战争创伤的疲惫百姓,兴建耗费亿万的事工,承袭历代帝王的弊端,从这一点来说,陛下你的过失远远超过了隋炀帝。

广开言路,多方纳谏。从对象来看,唐太宗纳谏,并不仅限于魏徵、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就连皇后皇妃,包括文德皇后、长孙皇后,也都曾向太宗多次提出过建议和批评意见。有一次,唐太宗一匹心爱的马突然无病死去了。唐太宗很生气,十分恼怒地要杀死养马的宫人。长孙皇后听说后就对唐太宗说:“当年齐景公也像您这样因为马死要杀死养马的人,齐大夫晏婴便为养马的人列出罪状说: 你把国君心爱的马养死了,这是你的第一条罪状;你使国君因马死而杀人,老百姓知道了必然要埋怨国君重马轻人,滥杀无辜,这是你的第二条罪状;诸侯知道了这件事,必然要轻视我们齐国,这是你的第三条罪状。齐景公经晏婴这么一说,知道自己不对,就赦免了那个养马的人。”长孙皇后说到这儿,提醒唐太宗说:“陛下您是经常读书的人,这个故事不会不知道,今天怎么忘了呢?”听了长孙皇后巧妙的批评,唐太宗立即打消了要杀死养马人的念头,说:“要不是你提醒,我差点又干了蠢事。”

物质奖励是广开言路的重要手段之一。唐太宗对于勇于进谏或者进谏有功之臣,不仅经常进行口头上的表彰,而且还搞了名目繁多的物质奖励。贞观三年(629年),李世民派使臣去凉州传达诏令。使臣见凉州都督李大亮有一只雄鹰,很招人喜欢,于是就对李大亮说:“皇帝陛下特别喜欢打猎,你若是把这只雄鹰送给他,他肯定会特别高兴,说不定还会对你进行提拔、重用。”李大亮说:“陛下好长时间不打猎了,一心扑在国家管理上,日理万机,为民操劳。你却让我给他送雄鹰,这会使陛下沉溺于狩猎,荒废朝政。如果是皇帝陛下的意思,我可以送他一只雄鹰;如果是你擅自作主,讨好陛下,我劝你别枉费心机,惑乱主心。”使节把此事告诉了李世民,李世民对大臣们说:“李大亮可是个忠心耿耿、正直无私的大臣,应当给予嘉奖。”于是,唐太宗亲手写了一份诏书,连同一盒香甜味美的胡饼和一本荀悦的《汉纪》,派人送给了李大亮。

据不完全统计,唐太宗因此而赐给臣下的东西就包括书籍、佩刀、金器、钱币、绢帛、马匹等多种。最有趣的是贞观十七年(643年),太子右庶子高季辅上疏陈得失,他居然还别出心裁地特赐当时的名贵药材钟乳一剂,并且发了一通颇有深意的议论:“卿进药石之言,故以药石相报。”

谏官如果把握不好谏诤的分寸,会很容易给人讪谤的感觉。贞观八年(634年),陕西中牟丞皇甫德参上书指责唐太宗修建洛阳宫是劳民伤财,收租过重是横征暴敛,并说近来民间妇女流行高髻也是因为受了宫中的影响。唐太宗一看奏本,大怒,拍案骂道:“这家伙可恶至极,他要叫国家不役一人,不收斗租,宫人都不长头发才心满意足。”下令逮捕治以毁谤之罪。满朝文武大臣明知太宗不对,但见他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敢说话。魏徵却站出来从容地对唐太宗说:“古来忠臣上书,难免言词激切,不然难动君王之心。皇甫德参为社稷永安,犯颜直谏,所言俱在正理,陛下理应愉悦纳之,岂知反遭刑戮,照此下去,今后谁敢再言?”太宗知道自己错了,就下令赦免了皇甫德参,并赏赐给他帛20匹。

唐太宗勇于纳谏,不仅对臣属有很大的影响,就连太子也受其影响,直言纳谏。有一次,太宗在几位大臣的陪同下,在御花园游玩,发现园中新近栽种了一株新花,非常漂亮,而且散发出淡淡的幽香,大家都不知道花的名称,就派人去叫官苑西监穆裕前来讲解。穆裕刚刚喝过酒,正在大醉之中,摇摇晃晃地来到花前,竟也记不起花的名称。太宗大怒,一时性起,命人推出斩首。随行太子李治犯颜进谏,说:“父王请息怒。穆裕值班时间醉酒,理应处罚,但罪不当死,还望父皇开恩。”听了太子的话,太宗冷静下来,下令免穆裕一死,交有关部门依法论治,长孙无忌在一旁感动地说:“自古太子进谏,都是寻找皇上高兴的时候。今陛下发天威之怒,太子竟敢谏诤,这是前无古人的事情啊!”唐太宗也欣慰地说:“自我即位以来,虚心正直,大臣们常常当庭谏诤。皇太子自幼在我身边,耳濡目染,深受影响,所以才能有今天的表现。”逆鳞谏诤的风气,渗透到皇帝家庭中的夫妻、父子之间,这是尤为令人感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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