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鉴戒第六
贞观三年,太宗谓侍臣曰:“君臣本同治乱,共安危,若主纳忠谏,臣进直言,斯故君臣合契①,古来所重。若君自贤,臣不匡正,欲不危亡,不可得也。君失其国,臣亦不能独全其家。至如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虞世基等寻亦诛死。前事不远,朕与卿等可得不慎,无为后所嗤!”
贞观四年,太宗论隋日。魏徵对曰:“臣往在隋朝,曾闻有盗发,炀帝令於士澄捕逐②。但有疑似,苦加拷掠,枉承贼者二千余人,并令同日斩决。大理丞张元济怪之③,试寻其状,乃有六七人,盗发之日,先禁他所,被放才出,亦遭推勘,不胜苦痛,自诬行盗。元济因此更事究寻,二千人内惟九人逗遛不明。官人有谙识者④,就九人内四人非贼。有司以炀帝已令斩决,遂不执奏,并杀之。”太宗曰:“非是炀帝无道,臣下亦不尽心,须相匡谏,不避诛戮,岂得惟行谄佞,苟求悦誉。君臣如此,何得不败?朕赖公等共相辅佐,遂令囹圄空虚,愿公等善始克终,恒如今日!”
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朕闻周、秦初得天下,其事不异。然周则惟善是务⑤,积功累德,所以能保八百之基。秦乃恣其奢淫,好行刑罚,不过二世而灭。岂非为善者福祚延长⑥,为恶者降年不永⑦?朕又闻桀、纣,帝王也,以匹夫比之,则以为辱。颜、闵⑧匹夫也,以帝王比之,则以为荣。此亦帝王深耻也。朕每将此事以为鉴戒,常恐不逮,为人所笑。”魏徵对曰:“臣闻鲁哀公⑨谓孔子曰:‘有人好忘者,移宅乃忘其妻。’孔子曰:‘又有好忘甚于此者,丘见桀、纣之君乃忘其身。’愿陛下每以此为虑,庶免后人笑尔!”
贞观十四年,太宗以高昌⑩平,召侍臣赐宴于两仪殿,谓房玄龄曰:“高昌若不失臣礼,岂至灭亡?朕平此一国,甚怀危惧,惟当戒骄逸以自防,纳忠謇以自正。黜邪佞,用贤良,不以小人之言而议君子,以此慎守,庶几⑪于获安也。”魏徵进曰:“臣观古来帝王拨乱创业,必自戒慎,采刍荛之议⑫,从忠谠之言。天下既安,则恣情肆欲,甘乐谄谀,恶闻正谏。张子房⑬,汉王计画之臣,及高祖⑭为天子,将废嫡立庶⑮,子房曰:‘今日之事,非口舌所能争也。’终不敢复有开说。况陛下功德之盛,以汉祖方之,彼不足准。即位十有五年,圣德光被,今又平殄高昌。屡以安危系意,方欲纳用忠良,开直言之路,天下幸甚。昔齐桓公与管仲、鲍叔牙⑯、宁戚⑰四人饮,桓公谓叔牙曰:‘盍起为寡人寿乎⑱?’叔牙奉觞⑲而起曰:‘愿公无忘出在莒时,使管仲无忘束缚于鲁时,使宁戚无忘饭牛车下时。’桓公避席⑳而谢曰:‘寡人与二大夫能无忘夫子之言,则社稷不危矣!’”太宗谓徵曰:“朕必不敢忘布衣时,公不得忘叔牙之为人也。”
贞观十四年,特进魏徵上疏曰:
臣闻君为元首,臣作股肱,齐契同心,合而成体,体或不备,未有成人。然则首虽尊高,必资手足以成体;君虽明哲,必藉股肱以致治。《礼》云:“民以君为心,君以民为体,心庄则体舒,心肃则容敬㉑。”《书》云:“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士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㉒。”然则委弃股肱,独任胸臆,具体成理,非所闻也。
夫君臣相遇,自古为难。以石投水,千载一合,以水投石,无时不有㉓。其能开至公之道,申天下之用㉔,内尽心膂㉕,外竭股肱,和若盐梅㉖,固同金石者,非惟高位厚秩,在于礼之而已。昔周文王游于凤凰之墟,袜系解,顾左右莫可使者,乃自结之。岂周文之朝尽为俊乂㉗,圣明之代独无君子者哉?但知与不知,礼与不礼耳!是以伊尹㉘,有莘之媵臣㉙;韩信,项氏之亡命㉚,殷汤致礼,定王业于南巢㉛;汉祖登坛㉜,成帝功于垓下㉝。若夏桀不弃于伊尹,项羽垂恩于韩信,宁肯败已成之国为灭亡之虏乎?又微子,骨肉也,受茅土于宋㉞,箕子,良臣也,陈《洪范》于周㉟,仲尼称其仁,莫有非之者。《礼记》称:“鲁穆公㊱问于子思㊲曰:‘为旧君反服㊳,古欤?’子思曰:‘古之君子,进人以礼,退人以礼,故有旧君反服之礼也。今之君子,进人若将加诸膝,退人若将队诸渊。毋为戎首,不亦善乎,又何反服之礼之有㊴?’”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忠臣之事君如之何?”晏子对曰:“有难不死,出亡不送㊵。”公曰“裂地㊶以封之,疏爵㊷而待之,有难不死,出亡不送,何也?”晏子曰:“言而见用,终身无难,臣何死焉?谏而见纳,终身不亡,臣何送焉?若言不见用,有难而死,是妄死也。谏不见纳,出亡而送,是诈忠也。”《春秋左氏传》㊸曰:“崔杼弑齐庄公㊹,晏子立于崔氏之门外,其人曰:‘死乎?’曰:‘独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吾罪也乎哉!吾亡也?故君为社稷死,则死之,为社稷亡,则亡之。若为己死,为己亡,非其亲昵,谁敢任之。’门启而入,枕尸股而哭㊺,兴,三踊而出㊻。”孟子曰:“君视臣如手足,臣视君如腹心;君视臣如犬马,臣视君如国人;君视臣如粪土,臣视君如寇仇㊼。”虽臣之事君无二志,至于去就之节,当缘恩之厚薄,然则为人主者,安可以无礼于下哉!
窃观在朝群臣,当主枢机之寄者㊽,或地邻秦、晋㊾,或业与经纶㊿,并立事立功,皆一时之选,处之衡轴〔51〕,为任重矣。任之虽重,信之未笃,则人或自疑。人或自疑,则心怀苟且。心怀苟且,则节义不立。节义不立,则名教〔52〕不兴。名教不兴,而可与固太平之基,保七百之祚,未之有也。又闻国家重惜功臣,不念旧恶,方之前圣,一无所间〔53〕。然但宽于大事,急于小罪,临时责怒,未免爱憎之心,不可以为政。君严其禁,臣或犯之,况上启其源,下必有甚,川壅而溃,其伤必多,欲使凡百黎元〔54〕,何所措其手足!此则君开一源,下生百端之变,无不乱者也。《礼记》曰:“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55〕。”若憎而不知其善,则为善者必惧。爱而不知其恶,则为恶者实繁。《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56〕。”然则古人之震怒,将以惩恶,当今之威罚,所以长奸,此非唐、虞之心也,非禹、汤之事也。《书》曰:“抚我则后,虐我则仇〔57〕。”荀卿子〔58〕曰:“君,舟也。民,水也。水所以载舟,亦所以覆舟〔59〕。”故孔子曰:“鱼失水则死,水失鱼犹为水也〔60〕。”故唐、虞战战栗栗,日慎一日。安可不深思之乎?安可不熟虑之乎?
夫委大臣以大体〔61〕,责小臣以小事,为国之常也,为治之道也。今委之以职,则重大臣而轻小臣;至于有事,则信小臣而疑大臣。信其所轻,疑其所重,将求至治岂可得乎?又政贵有恒,不求屡易。今或责小臣以大体,或责大臣以小事,小臣乘非所据,大臣失其所守,大臣或以小过获罪,小臣或以大体受罚。职非其位,罚非其辜,欲其无私,求其尽力,不亦难乎?小臣不可委以大事,大臣不可责以小罪。任以大官,求其细过,刀笔之吏〔62〕,顺旨承风,舞文弄法,曲成其罪。自陈也,则以为心不伏辜;不言也,则以为所犯皆实。进退惟谷,莫能自明,则苟求免祸。大臣苟免,则谲诈萌生。谲诈萌生,则矫伪成俗。矫伪成俗,则不可以臻至治矣!
又委任大臣,欲其尽力,每官有所避忌不言,则为不尽。若举得其人,何嫌于故旧。若举非其任,何贵于疏远。待之不尽诚信,何以责其忠恕〔63〕哉!臣虽或有失之,君亦未为得也。夫上之不信于下,必以为下无可信矣。若必下无可信,则上亦有可疑矣!《礼》曰:“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64〕。”上下相疑,则不可以言至治矣。当今群臣之内,远在一方,流言三至而不投杼〔65〕者,臣窃思度,未见其人。夫以四海之广,士庶之众,岂无一二可信之人哉?盖信之则无不可,疑之则无可信者,岂独臣之过乎?夫以一介庸夫结为交友,以身相许,死且不渝,况君臣契合,寄同鱼水。若君为尧、舜,臣为稷、契〔66〕,岂有遇小事则变志,见小利则易心哉!此虽下之立忠未有明著,亦由上怀不信,待之过薄之所致也。岂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乎?以陛下之圣明,以当今之功业,诚能博求时俊,上下同心,则三皇可追而四,五帝可俯而六矣〔67〕。夏、殷、周、汉,夫何足数。
太宗深嘉纳之。
贞观十六年,太宗问特进魏徵曰:“朕克己为政,仰企前烈〔68〕。至于积德、累仁、丰功、厚利,四者常以为称首〔69〕,朕皆庶几自勉。人苦不能自见,不知朕之所行,何等优劣?”徵对曰:“德、仁、功、利,陛下兼而行之。然则内平祸乱,外除戎狄,是陛下之功。安诸黎元,各有生业,是陛下之利。由此言之,功利居多,惟德与仁,愿陛下自强不息〔70〕,必可致也。”
贞观十七年,太宗谓侍臣曰:“自古草创之主,至于子孙多乱,何也?”司空房玄龄曰:“此为幼主生长深宫,少居富贵,未尝识人间情伪〔71〕,治国安危,所以为政多乱。”太宗曰:“公意推过于主,朕则归咎于臣。夫功臣子弟多无才行,藉祖父资荫遂处大官〔72〕,德义不修,奢纵是好。主既幼弱,臣又不才,颠而不扶,岂能无乱?隋炀帝录宇文述在藩之功〔73〕,擢化及于高位〔74〕,不思报效,翻行弑逆。此非臣下之过欤?朕发此言,欲公等戒勖子弟,使无愆过,即家国之庆也。”太宗又曰:“化及与玄感〔75〕,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孙,皆反,其故何也?”岑文本对曰:“君子乃能怀德荷恩,玄感、化及之徒,并小人也。古人所以贵君子而贱小人。”太宗曰:“然。”
〔注释〕 ① 君臣合契: 君臣同心合力,意气相投。契,投合。 ② 於士澄: 姓於,名士澄,为隋将,率领魏郡归降唐朝。 ③ 大理丞: 大理寺属官。 ④ 官人: 隋时对官府干事之人的称呼。谙(ān)识: 熟悉认识。 ⑤ 惟善是务: 只做好事。 ⑥ 福祚延长: 皇位绵延长久。 ⑦ 降年不永: 寿命不长久。 ⑧ 颜、闵: 即颜回与闵损。二人都是春秋时鲁国人,孔子的学生,以德行著称。颜回,字子渊。好学,安贫乐道。闵损,字子骞。小时后母虐待他,给他用芦花絮做棉衣。父亲知道后要休后母,被闵损劝止。后母深受感动,从此待他与亲子一样。 ⑨ 鲁哀公: 春秋时鲁国国君,姓姬,名蒋。公元前494年至前468年在位。 ⑩ 高昌: 古城国名,在今新疆吐鲁番东哈拉和卓堡。前凉统治者张骏(324—346年在位)在此置郡。后来北凉统治者沮渠无讳(443—444年在位)据有高昌郡,自立为凉王。公元460年,柔然(古族名)灭沮渠氏,立阚伯周为高昌王,此后就以高昌为国号。公元640年,唐灭高昌,以其地为西州。 ⑪ 庶几: 也许可以。 ⑫ 刍荛之议: 草野之人的意见。刍,割草;荛,打柴。刍荛,指割草打柴的人,引申为草野之人。 ⑬ 张子房: 即张良,字子房。汉初大臣。其先人为韩国五世之相。秦朝灭韩后,他结交刺客,在博浪沙(今河南原阳东南)狙击秦始皇未果。秦末农民大起义,他辅佐汉高祖刘邦灭秦,又击败西楚霸王项羽,建立汉朝,因功封为留侯。 ⑭ 高祖: 即汉高祖刘邦,字季。沛县(今属江苏)人,曾在秦朝任泗水亭长。秦末农民大起义,他起兵于沛,号为沛公。后与项羽分路伐秦,于公元前206年先攻占秦都成阳,推翻秦朝。不久,又与项羽争战,经过5年,在谋士张良、萧何,大将韩信等人的辅佐下,终于击败项羽,于公元前202年称帝,建立汉朝,在位12年去世,庙号高祖。 ⑮ 废嫡立庶: 汉高祖刘邦曾先立吕后之子刘盈为太子。后因宠爱戚夫人,想废刘盈,立戚夫人之子如意为太子。吕后向张良求计,张良让刘盈礼请“商山四皓”(隐居在商山的四位有名望的老人,素为刘邦看重)为辅。刘邦见此,就打消了废立的念头。嫡,嫡子,正妻之子;庶,庶子,妾之子。 ⑯ 鲍叔牙: 春秋时齐国大夫。以知人著称,曾向齐桓公举荐管仲,导致齐国大治,而成霸业。 ⑰ 宁戚: 春秋时卫国人,曾因家贫以为人拉车谋生。后至齐国,一次喂牛时唱歌,齐桓公听到后觉得他不是平常人,就召见他,拜为上卿。 ⑱ 盍起为寡人寿乎: 为何不向我祝酒呢?盍,何不;寡人,国君自谦之词;寿,祝福。 ⑲ 奉觞: 举杯。奉,通捧;觞,酒具。 ⑳ 避席: 古人席地而坐,离开席位称为“避席”。 ㉑ “《礼》云”句: 此处的《礼》指儒家经典《礼记》。所引的话见《缁衣》篇第三十三。 ㉒ “《书》云”句: 《书》指儒家经典《尚书》。所引的话见于《益稷》篇第五。庶事,诸事;康,安宁;丛脞,琐碎。 ㉓ 以石投水: 比喻君臣互相投契。以水投石: 比喻臣言不为君主听从。语见《文选》三国魏李康《运命论》。 ㉔ 申天下之用: 尽展天下人才的作用。申,同伸。 ㉕ 心膂: 文中意为心力。 ㉖ 和若盐梅: 比喻君臣投契。语本《尚书·商书·说命》:“若作和羹,尔惟盐梅。”盐和梅为古时调味品。 ㉗ 俊乂: 德才兼备之人。 ㉘ 伊尹: 商朝贤相,名挚。是商汤妻的陪嫁奴隶。后得汤信用,全力助汤伐桀灭夏,建立商朝。汤死后,其孙太甲无道。伊尹把他放逐到桐宫,三年后待他悔过才迎回复位。 ㉙ 有莘之媵臣: 有莘,古国名。故地在今河南开封旧陈留县东。媵臣: 古时诸侯嫁女时陪嫁之人。 ㉚ 项氏之亡命: 项氏,西楚霸王项羽。亡命,逃亡之人。韩信原属项羽,因不得重用,逃奔刘邦。 ㉛ 南巢: 古地名,即今安徽巢县。商汤曾放逐夏桀于此。 ㉜ 汉祖登坛: 指汉高祖刘邦登坛拜韩信为大将。 ㉝ 成帝功于垓下: 楚汉相争时,项羽在垓下(今安徽灵璧东南)被汉军击败,突围奔至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自杀,刘邦遂统一中国,建立汉朝。 ㉞ “又微子”句: 微子,商纣王庶兄,名启。因数谏纣不听,遂离去。周灭商后,称臣于周。周公后以他统率殷族,封于宋,为宋国的始祖。茅土,古时帝王社祭之坛以五色土建成,分封诸侯时,按封地所在方向取坛上某一色土,以茅包之,授予受封者。 ㉟ “箕子”句: 商纣叔父,封国于箕,故称箕子。因谏纣被囚。周灭商后得释,归居镐京(今陕西西安西南)。《洪范》,《尚书》的篇名,相传箕子为周武王所作。 ㊱ 鲁穆公: 战国初期鲁国国君,姓姬名显。 ㊲ 子思: 孔子之孙,名伋。战国初期哲学家。 ㊳ 为旧君反服: 旧君,已脱离君臣关系的君主。反服,为服属关系已断的死者服丧。后亦指尊长为卑幼辈服丧。 ㊴ “毋为戎首”三句: 意为流亡的臣子不攻打本国的谋主,就很好了,又何必为旧君服丧呢。语见《礼记·檀弓》。 ㊵ 有难不死,出亡不送: 意谓君主有难,臣子不为他死;君主流亡,臣子不送行。 ㊶ 裂地: 分割土地。 ㊷ 疏爵: 分予官爵。 ㊸ 《春秋左氏传》: 书名。亦称《左传》或《左氏春秋》,儒家经典之一,记鲁隐公元年(前722年)至鲁悼公四年(前464年)共260年史事。相传为春秋时鲁国史官左丘明所撰。 ㊹ 崔杼弑齐庄公: 崔杼,春秋时齐国大臣。齐庄公,春秋时齐国国君,姓姜,名光。齐庄公六年(前548年),崔杼因齐庄公与自己的妻子私通,把他杀死。 ㊺ 枕尸股而哭: 把死者的头枕放在腿上而哭悼。 ㊻ 三踊: 向死者跳脚号哭表示哀痛,古代丧礼。 ㊼ “孟子曰”句: 孟子,名轲,邹(今山东邹县东南)人,战国时期思想家。主张实行仁政,认为人性本善,主张民贵君轻。文中所引语见其所著《孟子·离娄下》,文字略有异。 ㊽ 当主枢机之寄者: 担当主管机要部门的委托的人。枢机,枢为门臼,机为门槛,二者合称比喻事物的关键部分。寄,委托。 ㊾ 地邻秦、晋: 指所居邻近秦、晋。秦、晋,今陕西、山西一带。 ㊿ 业与经纶: 业指参预处理国家大事。与,参预。经纶,经为理清丝绪,纶为编丝成绳。二者合称引申为处理国家大事。 〔51〕 衡轴: 比喻朝廷要职。 〔52〕 名教: 指以正名定分为主的礼教。名教要求每一个人,按照礼所规定的名分去规范自己的行为,其核心是等级制度与伦常道德。 〔53〕 一无所间: 一点没有差别。间,差别。 〔54〕 凡百黎元: 天下百姓。凡百,泛指众多;黎元,黎民百姓。 〔55〕 “爱而知其恶”二句: 见《礼记·曲礼》。 〔56〕 “君子如怒”二句: 见《诗经·小雅·巧言》。大意为君王如能怒斥谗人,祸乱大概很快会终止。庶,庶几、差不多;遄,速、快;沮,终止。 〔57〕 “抚我则后”二句: 见《尚书·周书·泰誓》。意为抚养我(百姓)的就是我的国君,虐待我的就是我的仇敌。后,指古代天子和列国诸侯。 〔58〕 荀卿子: 即荀子,名况,战国时赵国人,思想家。50岁时游学于齐国,担任稷下祭酒。后又至楚国,担任兰陵令。著有《荀子》,现存32篇。主张人性本恶,须以礼义矫正。 〔59〕 “君,舟也”句: 见《荀子》一书中的《王制》篇与《哀公》篇,文字略有异。君为舟,民为水的比喻,是孟子民本思想的延续。 〔60〕 “鱼失水则死”二句: 见《尸子》卷下(清汪继培辑本)。原文是子夏答复孔子为君之道的话。 〔61〕 大体: 在此处文中意为大事、重任。 〔62〕 刀笔之吏: 指主办文案的官吏。刀、笔,古代的书写工具。 〔63〕 忠恕: 儒家道德规范。忠,尽心为人;恕,推己及人。 〔64〕 “上人疑”四句: 语见《礼记·缁衣》。意思是君主多疑,百姓就迷惑。对下情不了解,君主就劳苦。 〔65〕 投杼: 曾参是春秋时有名的贤人。一次,有与其同名者杀人,入告其母:“曾参杀人!”其母不信,纺织如故。至第三人来告,其母信而恐惧,投杼而逃。事见《战国策·秦二》。比喻流言可以动摇正确的信心。杼,织具。 〔66〕 稷、契(xiè): 二人都是传说中的贤臣。稷,号后稷,名弃,别姓姬氏。古代周族的先祖,舜的农官。封于邰(今陕西武功)。契,商族始祖帝喾的儿子,舜时助大禹治水有功,任为司徒,赐姓子氏,封于商(今陕西商洛一带)。 〔67〕 三皇、五帝: 传说中的古代明君。三皇五帝具体是哪几位,则说法众多而不统一。 〔68〕 仰企前烈: 仰慕企盼(达到)前人的功业。前烈,前人的功业。 〔69〕 称首: 首称、首要。 〔70〕 自强不息: 不断努力。语出《易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天”是运行不止、刚健有为的,“君子”要效法于“天”,具有永不懈怠、勤奋向上的品性。魏徵希望唐太宗,以“自强不息”精神去治理国家。 〔71〕 情伪: 事情的真假。 〔72〕 资荫: 子孙荫庇祖父辈的官勋功劳,做官。 〔73〕 宇文述: 隋朝大臣。炀帝在藩做晋王时,宇文述帮助炀帝陷害太子杨勇有功。 〔74〕 化及: 宇文化及,宇文述之子,受隋炀帝宠信,大业十四年(618年),在江都发动兵变,杀死炀帝,自立为帝,第二年被窦建德擒杀。 〔75〕 玄感: 即杨玄感。杨素之子,袭封楚国公。公元613年隋炀帝进攻高丽,玄感受命驻黎阳督粮运,趁机起兵反隋,围东都洛阳45日,兵败自杀。
【鉴赏】 本篇重点讲了两个问题。一是君臣上下合力同心治理国家。唐太宗有“君臣合契”的主张,魏徵响应之,提出“君臣契合,寄同鱼水”的观点。这在名言篇中“君臣相遇,自古为难”条中有详述。二是贞观君臣对鉴戒史观的探讨。鉴戒史观,就是以史为鉴。鉴戒史观在中国古代有不同的表述形式,亦称龟鉴、殷鉴。鉴,也作“监”,即镜子,引申为警戒和告诫。
鉴戒史观具体内涵有两个方面: 一是通过总结历史上朝代兴衰的经验教训,为王朝的社会治理服务,以免重蹈历史覆辙。二是通过对历史人物言行的是非、善恶的褒贬,以培养个人高尚的品行,树立良好的社会风气。鉴戒史观在中国历史上早就诞生了,《春秋》旨在通过对春秋时期的君臣言行进行褒贬,以达到对后世君臣的道德劝诫。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说:“贬损之义,后有王者举而开之。《春秋》之义行,则天下乱臣贼子惧焉。”孔子鉴戒史观的影响是很深远的,为中国历代政治家和史学家所继承和发展,这在唐代尤为突出。
先是贞观君臣对鉴戒史观有过深入的讨论,并将一些讨论的结果付诸于政治实践中。后由吴兢和刘知幾作了理论上的总结,即《贞观政要》的撰写与《史通》的面世。吴兢称自己撰写《贞观政要》的意图,是“望纡天鉴,择善而行,旨而伸之,触类而从之”(《上〈贞观政要〉表》)。刘知幾说:“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史通·史官建置》)贞观六年(632年),唐太宗对侍臣说:“朕每将此事以为鉴戒,常恐不逮,为人所笑。”经常让唐太宗鉴戒的“此事”,具体内容是: 桀与纣虽是帝王,把他们与普通人作比较,普通人还深感羞耻;孔子的学生颜回与闵损虽是普通的百姓,把帝王与他们相比,帝王尚且感到荣幸。魏徵在贞观十四年(640年)上疏时说:“臣观古来帝王拨乱创业,必自戒慎。”鉴戒史观在唐初,是贞观君臣的重要议题之一。
就本篇而言,贞观君臣在对鉴戒史观议论时,涉及的朝代有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隋;涉及的帝王为尧、舜、夏桀、商汤、周文王、齐桓公、齐景公、齐庄公、鲁穆公、汉高祖、隋炀帝;涉及的历史人物有微子、箕子、伊尹、管仲、鲍叔牙、晏子、孟子、荀子、项羽、韩信、张良、虞世基、宇文述、宇文化及与杨玄感。尽管内容如此广泛,但对贞观君臣影响最深的,是他们亲历过的隋末的现实。贞观四年(630年),魏徵对唐太宗讲了亲闻之事。因一起盗贼案件,隋将於士澄逮捕了两千余人。大理丞张元济调查以后,发觉嫌疑犯只有五个人。因隋炀帝已下令斩决,臣属没有人敢把真实情况上报,两千余人都被杀掉了。唐太宗听了以后,觉得这不只是“炀帝无道”,还有隋朝大臣“惟行谄谀”在推波助澜。“炀帝无道”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他用阴险手段夺得了太子后,又下令让部下张衡弑隋文帝。登上皇位后的隋炀帝大兴土木,建筑东都时每月役使200万人,死者为四到五成:“每月载死丁东至城皋,北至河北,车相望于道。”(《隋书·食货志》)三次巡游江都(扬州),耗费民脂民膏无数,仅第一次所征的挽船夫就达8万人。权臣宇文述、虞世基、裴蕴等人,“皆以谄谀有宠”(《资治通鉴》卷一八一)。民众暴力反抗,此起彼伏,史籍上称之为“盗贼繁多”。“内史侍郎虞世基以帝恶闻贼盗,诸将及郡县有告败求救者,世基皆抑损表状,不以实闻”。这样的“谄谀”,“帝良以为然”,“由是盗贼偏海内,陷没郡县,帝皆弗之知也”(《资治通鉴》卷一八三)。贞观三年(629年),唐太宗对侍臣说:“隋炀帝暴虐,臣下钳口,卒令不闻其过,遂至灭亡,虞世基等寻亦诛死。”这样的鉴识,显然是从隋末的史实得出的。
贞观十七年(643年),唐太宗与房玄龄、岑文本讨论了隋朝权臣宇文化及与杨玄感的谋反之事。唐太宗发问:“化及与玄感,即隋大臣受恩深者子孙,皆反,其故何也?”岑文本回答说:“玄感、化及之徒,并小人也。古人所以贵君子而贱小人。”唐太宗认为,说得很对。唐太宗对房玄龄明确表示:“不以小人之言而议君子”。宇文化及是宇文述之子,宇文述在杨广做晋王时,陷害太子杨勇有功,对杨广称帝有着关键作用。隋炀帝考虑到宇文述的功劳,把宇文化及提拔为高官。公元618年,时任右屯卫将军宇文化及率宫中卫士叛乱,杀隋炀帝于江都。杨玄感是越国公杨素之子,杨素在北周时就同杨坚深相结纳,率军南下灭掉了陈。杨素为隋朝打天下,立下了卓著的功勋。杨广即位后,拜为司徒,改封楚国公。杨玄感袭封楚国公,任礼部尚书。当隋炀帝率大军在辽东征伐高丽之际,负责运送粮草的杨玄感,却在河南率部起兵反隋。岑文本断定,宇文化及与杨玄感皆为“小人”。这是对历史人物所作的道德评价,也就是鉴戒史观中的第二个内涵。
唐太宗与岑文本认同的“古人所以贵君子而贱小人”的观点,是以孔子“贬损之义”为根据。君子在孔子那里,是仅次于圣人的理想人格。“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是孔子奠定了以义与利来界分君子与小人的格局。君子的本质在于以道义行事,不为蝇头小利而丧失自己的品性;小人唯利是图,以追逐利益为目标而不惜践踏自己的人格。“君子以义为上”(《论语·阳货》),无论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总是把道义放在首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论语·里仁》),“仁”是君子最可贵的品质,没有一个时刻去违背“仁”。必要时为了践履“仁”这一全德,就是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这一评议历史人物的标准,一直为具有正义感的人们所坚持。一如魏徵所言:“君子小人,貌同心异,君子掩人之恶,扬人之善,临难无苟免,杀身以成仁。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义,唯利之所在,危人自安。”(《诚信》)明清之际的大思想家王夫之说:“君子小人之辨,人禽之异,义利而已。”(《读通鉴论》卷十六)“义”是孔子要求执政者必备的人格境界,他要求治国者“务民之义”(《论语·雍也》)。“义”对于执政者阶层来说,就是要维护正义、公正,不能文过饰非。像虞世基那样,因隋炀帝不喜欢听到“贼盗”二字,为保持自己的官位,把民间反对朝廷的事情圧下不报;像宇文化及、杨玄感那样,先祖受隋朝的恩泽深厚,却为了一己的私利而谋反,恩将仇报。这不是“小人”的所作所为吗?蔑视他们是理所必然的。只要稍加留意,贬低小人、褒扬君子的言论,在中国古代文献里,是频率出现最多的。贬低小人,褒扬君子,是贞观君臣对历史人物所作的道德评判。他们认为,小人的品性对王朝的衰败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这在隋亡的现实中得到了证实。前面所说的鉴戒史观的两个方面,是有着内在联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