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第八
贞观元年,封中书令房玄龄为邗国公①,兵部尚书杜如晦为蔡国公,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为齐国公,并为第一等,食邑实封②一千三百户。皇从父淮安王神通③上言:“义旗初起,臣率兵先至④,今玄龄等刀笔之人,功居第一,臣窃不服。”太宗曰:“国家大事,惟赏与罚。赏当其劳,无功者自退。罚当其罪,为恶者咸惧。则知赏罚不可轻行也。今计勋行赏,玄龄等有筹谋帷幄,画定社稷之功,所以汉之萧何,虽无汗马,指踪推毂,故得功居第一⑤。叔父于国至亲,诚无爱惜,但以不可缘私滥与勋臣同赏矣!”由是诸功臣自相谓曰:“陛下以至公,赏不私其亲,吾属何可妄诉。”初,高祖举宗正籍,弟侄、再从、三从孩童已上封王者数十人⑥。至是,太宗谓群臣曰:“自两汉已降,惟封子及兄弟,其疏远者,非有大功,如汉之贾、泽⑦,并不得受封。若一切封王,多给力役,乃至劳苦万姓,以养己之亲属。”于是宗室先封郡王其间无功者,皆降为县公⑧。
贞观十一年,太宗以周封子弟,八百余年,秦罢诸侯,二世而灭,吕后欲危刘氏,终赖宗室获安⑨,封建亲贤,当是子孙长久之道。乃定制,以子弟荆州都督荆王元景⑩、安州都督吴王恪⑪等二十一人,又以功臣司空赵州刺史长孙无忌、尚书左仆射宋州刺史房玄龄等一十四人,并为世袭刺史。礼部侍郎李百药⑫奏论驳世封事曰:
臣闻经国庇民,王者之常制;尊主安上,人情之大方⑬。思阐治定之规,以弘长世之业,万古不易,百虑同归。然命历有赊促之殊⑭,邦家有治乱之异。遐观载籍,论之详矣。咸云周过其数,秦不及期⑮,存亡之理,在于郡国。周氏以鉴夏、殷之长久,遵皇王之并建,维城磐石⑯,深根固本,虽王纲弛废,而枝干相持,故使逆节不生,宗祀不绝。秦氏背师古之训,弃先王之道,践华恃险,罢侯置守,子弟无尺土之邑,兆庶⑰罕共治之忧,故一夫号呼而七庙隳圮⑱。
臣以为自古皇王,君临宇内,莫不受命上玄⑲,册名帝录,缔构遇兴王之运,殷忧属启圣之期。虽魏武携养之资⑳,汉高徒役之贱㉑,非止意有觊觎,推之亦不能去也。若其狱讼不归㉒,菁华已竭,虽帝尧之光被四表,大舜之上齐七政㉓,非止情存揖让,守之亦不可焉!以放勋、重华㉔之德,尚不能克昌厥后㉕。是知祚之长短,必在于天时,政或兴衰,有关于人事。隆周卜世三十,卜年七百,虽沦胥㉖之道斯极,而文、武之器㉗尚存,斯龟鼎㉘之祚,已悬定于杳冥也。至使南征不返㉙,东迁避逼㉚,禋祀阙如㉛,郊畿不守,此乃陵夷之渐㉜,有累于封建焉。暴秦运距闰余,数终百六㉝,受命之主,德异禹、汤,继世之君,才非启、诵㉞。借使李斯㉟、王绾㊱之辈盛开四履㊲,将闾㊳、子婴㊴之徒俱启千乘㊵,岂能逆帝子㊶之勃兴,抗龙颜㊷之基命者也!
然则得失成败,各有由焉。而著述之家,多守常辙,莫不情忘今古,理蔽浇淳㊸,欲以百王之季㊹,行三代之法㊺,天下五服之内㊻,尽封诸侯,王畿千里之间,俱为采地㊼。是则以结绳之化㊽行虞、夏之朝,用象刑之典治刘、曹之末㊾,纪纲弛紊,断可知焉。锲船求剑,未见其可;胶柱成文㊿,弥多所惑。徒知问鼎请隧〔51〕,有惧霸王之师;白马素车〔52〕,无复藩维之援。不悟望夷之衅〔53〕,未堪羿、浞之灾〔54〕;既罹高贵之殃〔55〕,宁异申、缯之酷〔56〕。此乃钦明昏乱,自革安危,固非守宰公侯,以成兴废。且数世之后,王室浸微,始自藩屏,化为仇敌。家殊俗,国异政,强陵弱,众暴寡,疆场彼此,干戈侵伐。狐骀之役,女子尽髽〔57〕;崤陵之师,只轮不反〔58〕。斯盖略举一隅,其余不可胜数。陆士衡方规规然云〔59〕:“嗣王委其九鼎〔60〕,凶族据其天邑〔61〕,天下晏然,以治待乱。”何斯言之谬也!而设官分职,任贤使能,以循良之才,膺共治之寄,刺举分竹〔62〕,何世无人。至使地或呈祥,天不爱宝〔63〕,民称父母,政比神明。曹元首方区区然称〔64〕:“与人共其乐者人必忧其忧,与人同其安者人必拯其危。”岂容以为侯伯则同其安危,任之牧宰则殊其忧乐?何斯言之妄也!
封君列国,藉其门资,忘其先业之艰难,轻其自然之崇贵,莫不世增淫虐,代益骄侈。离宫别馆,切汉凌云,或刑人力而将尽〔65〕,或召诸侯而共乐。陈灵则君臣悖礼,共侮征舒〔66〕;卫宣则父子聚麀,终诛寿、朔〔67〕。乃云为己思治,岂若是乎?内外群官,选自朝廷,擢士庶以任之,澄水镜以鉴之〔68〕,年劳〔69〕优其阶品,考绩明其黜陟。进取事切,砥砺情深,或俸禄不入私门〔70〕,妻子不之官舍〔71〕。班条之贵,食不举火〔72〕;剖符之重,居惟饮水〔73〕。南阳太守,弊布裹身〔74〕;莱芜县长,凝尘生甑〔75〕。专云为利图物,何其爽欤!总而言之,爵非世及,用贤之路斯广;民无定主,附下之情不固。此乃愚智所辨,安可惑哉?至如灭国弑君,乱常干纪〔76〕,春秋二百年间〔77〕,略无宁岁。次睢咸秩,遂用玉帛之君〔78〕;鲁道有荡,每等衣裳之会〔79〕。纵使西汉哀、平之际,东洛桓、灵之时〔80〕,下吏淫暴,必不至此。为政之理,可以一言蔽焉。
伏惟陛下握纪御天,膺期启圣〔81〕,救亿兆之焚溺,扫氛祲〔82〕于寰区。创业垂统〔83〕,配二仪〔84〕以立德;发号施令,妙万物而为言〔85〕。独照神衷〔86〕,永怀前古。将复五等〔87〕而修旧制,建万国以亲诸侯。窃以汉、魏以还,余风之弊未尽;勋、华既往,至公之道斯乖。况晋氏失驭〔88〕,宇县崩离;后魏乘时〔89〕,华夷杂处。重以关河分阻,吴、楚悬隔,习文者学长短纵横之术〔90〕,习武者尽干戈战争之心,毕为狙诈之阶,弥长浇浮之俗。开皇在运,因藉外家〔91〕。驱御群英,任雄猜之数;坐移明运,非克定之功。年逾二纪〔92〕,民不见德。及大业嗣立〔93〕,世道交丧,一时一物,扫地将尽。虽天纵神武,削平寇虐,兵威不息,劳止未康〔94〕。
自陛下仰顺圣慈〔95〕,嗣膺宝历〔96〕,情深致治,综核前王。虽至道无名,言象所纪,略陈梗概〔97〕,实所庶几。爱敬烝烝〔98〕,劳而不倦,大舜之孝也。访安内竖〔99〕,亲尝御膳,文王之德也。每宪司谳罪,尚书奏狱〔100〕,大小必察,枉直咸举,以断趾之法,易大辟之刑〔101〕,仁心隐恻,贯彻幽显,大禹之泣辜也〔102〕。正色直言,虚心受纳,不简鄙讷,无弃刍荛,帝尧之求谏也。弘奖名教〔103〕,劝励学徒,既擢明经于青紫〔104〕,将升硕儒于卿相,圣人之善诱也。群臣以宫中暑湿,寝膳或乖,请移御高明,营一小阁,遂惜十家之产〔105〕,竟抑子来之愿〔106〕,不吝阴阳之感〔107〕,以安卑陋之居。顷岁霜俭〔108〕,普天饥馑,丧乱甫尔〔109〕,仓廪空虚。圣情矜愍〔110〕,勤加赈恤,竟无一人流离道路,犹且食惟藜藿〔111〕,乐彻簨簴〔112〕,言必凄动,貌成癯瘦。公旦喜于重译〔113〕,文命矜其即叙〔114〕。陛下每见四夷款附〔115〕,万里归仁,必退思进省,凝神动虑,恐妄劳中国,以求远方,不藉万古之英声,以存一时之茂实〔116〕。心切忧劳,志绝游幸,每旦视朝,听受无倦,智周于万物,道济于天下。罢朝之后,引进名臣,讨论是非,备尽肝膈,惟及政事,更无异辞。才日昃〔117〕,必命才学之士,赐以清闲,高谈典籍,杂以文咏,间以玄言,乙夜忘疲〔118〕,中宵不寐。此之四道,独迈往初,斯实生民以来,一人而已。弘兹风化,昭示四方,信可以期月之间,弥纶天壤〔119〕。而淳粹尚阻,浮诡未移,此由习之久,难以卒变。请待斫雕成器,以质代文,刑措〔120〕之教一行,登封之礼云毕〔121〕,然后定疆理之制,议山河之赏〔122〕,未为晚焉。《易》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况于人乎?”〔123〕美哉斯言也。
中书舍人马周又上疏曰:
伏见诏书令宗室勋贤作镇藩部,贻厥子孙,嗣守其政,非有大故,无或黜免。臣窃惟陛下封植〔124〕之者,诚爱之重之,欲其绪裔承守,与国无疆。何则?以尧、舜之父,犹有朱、均之子〔125〕?况下此以还,而欲以父取儿,恐失之远矣。傥有孩童嗣职,万一骄逸,则兆庶被其殃,而国家受其败。政欲绝之也,则子文之治〔126〕犹在;政欲留之也,而栾黡之恶〔127〕已彰。与其毒害于见存之百姓,则宁使割恩于已亡之一臣,明矣。然则向之所谓爱之者,乃适所以伤之也。臣谓宜赋以茅土〔128〕,畴其户邑〔129〕,必有材行,随器方授〔130〕,则翰翮〔131〕非强,亦可以获免尤累〔132〕。昔汉光武不任功臣以吏事,所以终全其世者,良由得其术也。愿陛下深思其宜,使夫得奉大恩,而子孙终其福禄也。
太宗并嘉纳其言。于是竟罢子弟及功臣世袭刺史。
〔注释〕 ① 邗国公: 其他史籍记载为邢国公。邗(hán): 今江苏扬州市东南。 ② 食邑实封: 唐太宗即位后,确定功臣实封差等。按功劳大小,定封户数多少,当时得封的功臣43人。 ③ 淮安王神通: 唐高祖李渊的堂兄弟,从高祖平京师,封淮安王。 ④ 臣率兵先至: 高祖起兵太原,李神通举兵响应,平定长安有功。 ⑤ 汉之萧何……得功居第一: 汉高祖论功行赏时,群臣争论不决。汉高祖说,打猎时追杀野兽的是猎犬,指挥猎犬的是人,诸位的功劳好比是狗,萧何是发指令的人,功劳比诸位要大。这样群臣再也不敢说话了。指踪推毂: 指是指示猎物,纵是放出猎犬;推毂,推车前进,指助人夺天下。 ⑥ 高祖……数十人: 武德初,李渊因四海未定,分封诸子为王各掌兵权,如封李世民为秦王,李元吉为齐王等。又遍封诸子,不仅恩及弟侄,而且再从、三从弟及兄弟之子皆封王,达数十人。三从: 同祖的叫同从,同曾祖的叫再从,同高祖的叫三从。 ⑦ 汉之贾、泽: 汉高祖封从兄弟刘贾为荆王,从祖昆弟刘泽为燕王,两人都在战争中立功。 ⑧ 县公: 县字误,应为郡。 ⑨ 吕后欲危刘氏,终赖宗室获安: 吕后,汉高祖皇后。高祖死后,子刘盈(惠帝)即位,掌朝政大权的是吕后。惠帝死后,吕后大封家族中人,控制军队。吕氏子弟骄横不可一世。汉宗室刘章在一次酒宴上,以军法监酒,斩吕氏子弟一人,诸吕畏惧。后来刘章参与周勃平定诸吕的行动。周勃迎立刘恒为帝,是为汉文帝,恢复刘汉政权。 ⑩ 荆王元景: 唐高祖之子。 ⑪ 吴王恪: 唐太宗之子。 ⑫ 李百药: 字重规。曾仕隋,唐贞观初年任中书舍人。撰有《北齐书》50卷。 ⑬ 大方: 大道理,大原则。 ⑭ 命历: 运数。赊促: 长短。 ⑮ 周过其数,秦不及期: 周朝的时间超过预定的期限。周成王曾占卜说可享国700年,实际上周朝经历了867年,故说周过其数。秦则未到预定年数就灭亡了。秦始皇想把帝位传及万世,实际上传到二世就亡了。 ⑯ 维城磐石: 连接城邑保卫国家如同磐石一样坚固。 ⑰ 兆庶: 万民。 ⑱ 一夫号呼而七庙隳圮: 一夫号呼,指陈胜在大泽乡起义。七庙,指国家政权。《礼记·王制》:“天子七庙。”隳圮,毁坏。 ⑲ 上玄: 上天。 ⑳ 魏武携养之资: 魏武,即曹操,字孟德,三国时政治家、军事家、文学家。参与镇压黄巾起义,后迎汉献帝建都于许昌,此为著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后统一黄河流域,位至丞相。死后其子曹丕追尊为武帝。携养之资: 曹操之父曹嵩原姓夏侯,后为东汉中常侍(宦官)曹腾养子,改姓曹,故称携养。 ㉑ 汉高徒役之贱: 指汉高祖刘邦原为低贱的徒役出身。 ㉒ 狱讼不归: 诉讼案件的当事人不请你判案,意谓不信任。 ㉓ 上齐七政: 上,高尚;齐,同;七政,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这里形容大舜的高尚如同七星。 ㉔ 放勋: 帝尧的名;重华: 大舜的名。 ㉕ 克昌厥后: 能使他的后代昌盛。 ㉖ 沦胥: 意为相互牵连而受苦难,后泛指沦落。 ㉗ 器: 指政权。 ㉘ 龟鼎: 元龟与九鼎。均为国家重器,比喻政权。 ㉙ 南征不返: 周昭王南巡渡汉水,百姓厌恶他无德,以胶粘的船给他乘。至中途,胶浸水船解体,昭王淹死。 ㉚ 东迁避逼: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为避犬戎的威胁,将都城从镐京(今长安县西)迁至洛邑(今洛阳)。 ㉛ 禋祀阙如: 禋祀,古代祭天的一种礼仪,将牲口和玉帛置于柴上焚烧。阙如,欠缺。 ㉜ 陵夷之渐: 陵夷,衰落;渐,征兆。 ㉝ 暴秦运距闰余,数终百六: 运,国运;闰余,非正统的帝位。数终百六: 数,气数;百六,厄运。指秦国行暴政,其国运短命。 ㉞ 才非启、诵: 启,大禹之子。诵,周成王的名。 ㉟ 李斯: 楚上蔡(今河南上蔡西南)人,荀子的弟子。秦始皇时,官至丞相。秦统一大业后,他定郡县制,统一全国文字。后为赵高诬陷,下狱腰斩。 ㊱ 王绾: 秦始皇时秦国丞相。 ㊲ 四履: 四面边境。履,足迹所至之处。 ㊳ 将闾: 秦公子。秦二世胡亥即位后将其杀害。 ㊴ 子婴: 秦始皇长子扶苏之子。赵高杀秦二世后,立子婴为帝。子婴设计杀赵高。后刘邦兵至,子婴出降,在位仅46天。终为项羽所杀。 ㊵ 千乘: 千辆兵车。古时以一车四马为一乘。此处指拥有千乘兵车的诸侯国。 ㊶ 帝子: 汉高祖刘邦。传说刘邦为赤帝(神)之子。 ㊷ 龙颜: 指汉高祖刘邦。 ㊸ 理蔽浇淳: 道理上分不清风气浇薄与淳朴的时期。 ㊹ 百王之季: 此处指后代帝王的时期。 ㊺ 三代: 指夏、商、周三代。 ㊻ 五服: 古代王城外周围每五百里为一区划,按距离分为五等地带,即侯服、甸服、绥服、要服、荒服,称作五服。服,服侍天子之意。 ㊼ 采地: 卿大夫的封地。 ㊽ 结绳之化: 结绳记事时代的教化。 ㊾ 象刑之典: 尧舜时代的法令制度。象刑: 传说尧舜时代没有肉刑,而是用一定的服饰象征刑罚,称为象刑。治刘、曹之末: 刘汉、曹魏的后期。意谓汉、魏时代使用象刑来治理国家,必将导致法制混乱。 ㊿ 胶柱成文: 用胶粘住瑟的弦柱,想奏出优美的乐章。此处比喻不知变通。 〔51〕 问鼎: 周定王元年(前606年),楚庄王攻打陆浑之戎(古代西部少数民族,居今甘肃敦煌一带),至洛阳。周王派大夫王孙满去劳军。楚庄王就问周朝宗庙中九鼎的大小轻重。九鼎,传为大禹所铸,夏、商、周古代皆作为传国之宝。楚庄王问鼎,表明他有取代周王室夺取天下的意图。请隧: 请求隧葬。隧葬,天子的葬礼,即挖地道至墓穴入葬。请隧意同问鼎,指图谋天子之位的野心。 〔52〕 白马素车: 古代凶丧舆服,用白色的马拉着涂着白土的车。公元前206年,刘邦攻至咸阳,秦王子婴以白马素车出降。 〔53〕 望夷之衅: 望夷,秦宫名,故址今陕西当泾县东南。秦末赵高杀秦二世于此宫。衅,祸患。 〔54〕 羿、浞之灾: 羿为夏代有穷氏首领、善射。因不修政事,为家臣寒浞所杀。 〔55〕 高贵之殃: 指魏帝曹髦被司马昭所杀害。曹髦,字彦士,曹丕之孙,曾被封为高贵乡公。因不满司马昭专政,率兵攻打司马昭,反被杀害。 〔56〕 申、缯之酷: 指周幽王被杀。周幽王宠褒姒而废申后,立褒姒之子伯服而废太子宜臼。申后之父申侯大怒,联合缯与犬戎,杀周幽王于骊山。 〔57〕 狐骀之役,女子尽髽: 《左传·襄公四年》载,邾与莒(皆为春秋时诸侯国)攻打鄫,鲁出兵救鄫,入邾境内在狐骀被击败。去接丧的女人,都用麻系发,这叫做髽,是古代丧仪的一种。 〔58〕 崤陵之师,只轮不反: 《左传·僖公三十二年》与《左传·僖公三十三年》载,晋文公去世,秦穆公不听老臣蹇叔哭谏,出兵攻打晋的盟国郑。秦军以郑国有备而还,在崤陵中了晋军埋伏大败,三员大将被俘。 〔59〕 陆士衡: 即陆机,西晋文学家。祖父陆逊、父陆抗,三国时吴国名将。吴亡后,陆机闭门读书十年。后游洛阳,名重一时。代表作为《文赋》。规规然: 浅陋拘泥之意。 〔60〕 嗣王委其九鼎: 指周惠王、襄王、悼王出外流亡,丢弃了九鼎。嗣王,继位之君。 〔61〕 凶族据其天邑: 指叛乱的周王室子弟子颓、叔带、子胡窃据国位。天邑,京都。 〔62〕 刺举: 检举奸恶,举荐有功。分竹: 古代将竹一剖为二,授官时一给本人,一留官府。 〔63〕 至使地或呈祥,天不爱宝: 意为如任用贤良,则天地都会出现祥瑞。 〔64〕 曹元首方区区然称: 曹元首,三国时魏人,曾作《六代论》。区区然,自得之貌。 〔65〕 刑人力而将尽: 使用民力达到极点。 〔66〕 陈灵则君臣悖礼,共侮征舒: 《左传·宣公九年》载,陈灵公与大臣孔宁、仪行父和夏姬淫乱。次年,夏姬之子夏征舒愤而杀死陈灵公,孔宁、仪行父逃往楚国。 〔67〕 卫宣则父子聚麀(yōu),终诛寿、朔: 卫宣公(前719—前700年在位)纳子公子伋所聘之妻宣姜,生寿、朔。因朔与宣姜诋毁伋,卫宣公派伋出使齐国,又派人伪装盗贼待在半途刺杀伋。寿知后告诉伋,伋认为这是君主的命令,不肯逃。寿决心救伋,偷走他出使的符节先行,被卫宣公派出之人杀死。伋赶到后,又被杀。寿、朔,当作伋、寿。聚麀: 麀,母鹿。意谓禽兽不知天伦,父子共一母鹿。这里指乱伦。 〔68〕 澄水镜以鉴之: 水镜,常用以表示知人之明。 〔69〕 年劳: 任职的年数和劳绩。 〔70〕 俸禄不入私门: 东汉杨秉为刺史,清俭自洁,“计日受奉,余禄不入私门”。事见《后汉书·杨秉传》。 〔71〕 妻子不之官舍: 东汉魏霸为巨鹿太守,何并为颍川太守,每次到官府,妻子都不入官舍。 〔72〕 食不举火: 东汉左雄为冀州刺史时,经常不烧火做饭,只吃干粮。 〔73〕 居惟饮水: 晋朝邓攸为吴郡太守,带米到任,只饮当地之水。 〔74〕 南阳太守,弊布裹身: 东汉羊续为南阳太守,“时权豪之家多尚奢丽,续深疾之,常敝衣薄食”。事见《后汉书·羊续传》。 〔75〕 莱芜县长,凝尘生甑: 东汉范冉字史鱼,曾被任为莱芜县令。后辞官,居所简陋,时有断炊。有民歌颂其清贫:“甑中生尘范史云,釜中生鱼范莱芜。”事见《后汉书·范冉传》。 〔76〕 乱常干纪: 扰乱伦常,触犯法纪。 〔77〕 春秋二百年间: 孔子编《春秋》,起于公元前722年,终于公元前481年。古人崇拜孔子,故文中称二百年,是举其概数。 〔78〕 次睢咸秩,遂用玉帛之君: 《左传·僖公十九年》载,宋襄公让邾文公杀死鄫子(鄫国国君),以之作为祭品用来祭祀次睢的土地神。鄫子虽是小国之君,但杀而祭之,不符合礼的规定。 〔79〕 鲁道有荡,每等衣裳之会:“鲁道有荡”,出自《诗经·齐风·载驱》,意为大道路平坦而宽广。一般认为该诗是讽刺鲁桓公夫人文姜与其兄齐襄公淫乱的。衣裳之会,相对于兵车之会,原指诸侯间的友好会见。 〔80〕 西汉哀……灵之时: 指西汉哀帝与平帝、东汉桓帝与灵帝之际。 〔81〕 握纪御天,膺期启圣: 掌握纲纪,驾驭天下,顺承时运,开创帝业, 〔82〕 氛祲(jīn): 阴阳相侵的灾祸之气,聚集在一起。 〔83〕 垂统: 把基业传给子孙。 〔84〕 配二仪: 配,媲美;二仪,天地。 〔85〕 妙万物而为言: 皇帝发号施令,所说的话曲尽万物之理。 〔86〕 独照神衷: 照,察知;神衷,帝王之意。这是说,皇帝能够察知别人不知道的意思。 〔87〕 五等: 爵位的五个等级,即公、侯、伯、子、男。 〔88〕 晋氏失驭: 指司马氏建立的晋朝丧失统治权。 〔89〕 后魏乘时: 后魏乘机建立政权。后魏(386—534年),即北魏,建都平城(今山西大同)。 〔90〕 长短纵横之术: 游说诸侯争王图霸之术。反映战国时期各国争霸情况的《战国策》,又名《短长》。长短,即得失。纵横,合纵与连横的略语。战国时,苏秦游说六国联合抗秦,称合纵;张仪游说六国奉事秦国,称连横。 〔91〕 开皇在运,因藉外家: 隋文帝杨坚年号为开皇,共20年(581—600)。杨坚仕北周时,其女嫁北周宣帝为皇后。宣帝死后,静帝即位。杨坚于581年,废除静帝,建立隋朝。因杨坚依仗其为北周皇帝的外戚,势力浩大,故有“因藉外家”之说。 〔92〕 年逾二纪: 纪为古代纪年的单位,一纪为12年。隋文帝在位24年,故称。 〔93〕 大业嗣立: 大业,隋炀帝年号。 〔94〕 劳止未康: 民众劳累未获安宁。 〔95〕 仰顺圣慈: 上承太上皇的旨意。圣慈,即太上皇李渊。 〔96〕 嗣膺宝历: 继承皇位。 〔97〕 至道无名,言象所纪,略陈梗概: 最高明的道理,是难以用语言来说明的,但能陈述些简约的内容。 〔98〕 烝烝: 淳厚美好貌。 〔99〕 访安内竖: 内竖,宦官。周文王为太子时,一日三至父王门前,通过宦官问安。 〔100〕 宪司谳罪,尚书奏狱: 宪司,掌管法令的官员;谳罪,定罪;尚书,这里指一般官员;奏狱,向君主汇报案件诉讼情况。 〔101〕 以断趾之法,易大辟之刑: 谓用斩断脚趾的刑罚,来代替死刑。 〔102〕 大禹之泣辜也: 谓大禹看见罪人而哭泣,责备自己未能把臣民教育好。 〔103〕 弘奖名教: 倡导名教。名教,以正名定分为核心的封建礼教。 〔104〕 擢明经于青紫: 通过科举选拔人才担任官职。擢,选拔;明经,科举的一科,考儒家经典;青紫,汉代高官的服饰,此处借指高官。 〔105〕 惜十家之产: 10户人家的财产。《汉书·文帝纪》载,汉文帝欲修承露台,召匠人算一下费用,答需百金。汉文帝说:“百金,中人(中等人家)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台为!”遂罢修。 〔106〕 子来之愿: 臣民的心愿。子来,谓臣民如子女奉事父母一般,不召自来。 〔107〕 不吝阴阳之感: 不顾冷热的影响。吝,顾惜;阴阳,日月的向背,引申为气候的冷热;感,影响。 〔108〕 霜俭: 因霜灾致粮食歉收。 〔109〕 丧乱甫尔: 灾祸很大。 〔110〕 矜愍: 怜惜。 〔111〕 藜藿: 野菜。 〔112〕 乐彻簨(sǔn)簴(jù): 撤去钟鼓之乐不听。彻,通“撤”。古代悬挂钟磬的架子,横杆叫簨,直杆叫簴。 〔113〕 公旦喜于重译: 公旦,周公;重译,多重翻译。《史记》载,周公摄政,天下太平。南方越裳国通过多重翻译前来朝贡。 〔114〕 文命矜其即叙: 文命,指大禹。即叙,就序。意谓大禹平定中国,波及四方,西戎归服。 〔115〕 款附: 诚心归附。 〔116〕 茂实: 完美的政绩。 〔117〕 日昃: 太阳开始偏西,约为未时,即下午1—3时。 〔118〕 乙夜: 二更,约为夜间十时。 〔119〕 弥纶天壤: 弥补天地之缺。 〔120〕 刑措: 因无人犯法,刑罚搁置不用。 〔121〕 登封之礼: 登山封禅。 〔122〕 山河之赏: 分封诸侯的土地。 〔123〕 “《易》称”三句: 引文出自《周易》中的《丰卦·彖传》。意思是说,天地万物如同日月圆缺,与时消长,何况人世的兴盛呢? 〔124〕 封植: 封立。植,立也。 〔125〕 朱、均: 即丹朱、商均。丹朱,帝尧之子。尧因其不贤,禅位于舜。商均,帝舜之子。舜因其不贤,禅位于禹。 〔126〕 子文之治: 子文,春秋时楚国令尹(相当于宰相)。不谋私利,忠心为国。后来其孙有罪,楚王想到子文治国之功,不予追究。 〔127〕 栾黡(yǎn)之恶: 栾黡,春秋时晋大夫,其祖、父皆为晋国大夫,有大功。栾黡不顾大局,因与别的将帅意见不合,伐秦时临阵退却;又因私人间的怨恨,诬陷别人。 〔128〕 赋以茅土: 分封王侯以土地。赋,授予。茅土,古代帝王社祭之坛,用五色土建成。五色为东青、南赤、西白、北黑、中黄。分封时,按封地所在方向取一色,以茅包之,称为茅土,授予受封者。 〔129〕 畴其户邑: 酬赏仓储以封邑。畴,通酬。 〔130〕 随器方授: 根据才能授予官职。器,才能。 〔131〕 翰翮: 鸟的羽翼。文中指人的能力。 〔132〕 尤累: 过失的牵累。尤,过失。
【鉴赏】 “封建”二字,不是指现今说的封建社会,而是指周朝那样的封国土、建诸侯的分封制。周灭商以后,大规模地将封地连同居民分赏给王室子弟与功臣。诸侯在其封国内有世袭的统治权,对周天子有服从命令、定期朝贡和提供赋税、力役等责任。古籍称之为“封建”。周代设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左传·僖公二十四年》载:“封建亲戚,以蕃屏周。”这是说,对王室亲戚行封建制以作为周的屏障。分封诸侯的目的,周公是让他们起到维护王朝的作用。春秋以降,周天子逐渐失去威权,诸侯割据争雄。秦一统天下,废除封建制,实行郡县制。
汉初,封建制与郡县制并存。汉代一些思想家认为,周行封建制延续了八百年,秦行郡县制只有几十年。强烈的反差,促成了汉初同姓王的分封。意图是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维护刘氏家族一姓的长治久安,即“非刘氏而王共击之”。魏晋以后,历代王朝还有封建制,制度不尽相同。但周、秦执政时间的长短与其间的得失,是历代帝王一直考虑的问题。每当革故鼎新之际,是否“封建”一直是困扰最高统治者的难题,因为“封建”涉及国家体制、王位继承、君臣关系与宗法伦理等诸多问题。历史常有惊人的相似处,“封建”在唐初亦是经常萦绕于唐太宗心头的大事。据《旧唐书·萧瑀传》记载,“太宗常谓瑀曰:‘朕欲使子孙长久,社稷永安,其理何在。’瑀对曰:‘臣观前代国祚所以长久者,莫若封诸侯以为磐石之固。’太宗然之,始议封建。”贞观十一年(637年),唐太宗以“周封子弟,八百余年,秦罢诸侯,二世而灭,吕后危刘氏,终赖宗室获安”的史实为由,得出“封建亲贤,当是子孙长久之道”的结论。意思是说,只有行封建制,唐王朝才能得以永祚。唐太宗下了诏书,令皇室亲属和有功之臣镇守分封的邦国,并实行世袭制。没有大的变故,不能罢免。虽说没有“王”的称号,以宗族、勋贵为世袭刺史的制度,却是货真价实的封建制。
对“世封事”,礼部侍郎李百药与中书舍人马周,相继上疏反对,最后唐太宗取消了这一打算。
李百药否定的理由有四条: 一是帝业的长短,在于天时、政治的兴衰与人事,不在于分封制。他举了史实说明,周王朝的衰落,就受累于分封制。二是从人事上说,一定得“任贤使能”。哪个时代没有人才,“爵非世及,用贤之路斯广”。设置官吏分掌职守,任用贤能之士,用奉公守法的人才,共同担当治国的责任,政绩就能似神明一般地出现。三是子孙忘掉先辈创业之艰难,“莫不世增淫虐,代益骄侈”。受到分封的诸侯,依仗着先人的门第和资格,以为富贵是自然而然的,一点也不珍惜。四是当今没有实现分封制的社会条件,待以后条件具备时再实行也不迟。这条理由是比较温和的,因为古代社会里,皇帝的诏书就是金科玉律,一般是不允许变动的。李百药说,目前社会上淳朴完美的道德未行,浮薄诡诈的风气尚存,难以急剧改变。等到移风易俗以后,教化大行,登泰山、祭天地的典礼举行完毕,“然后定疆理之制,议山河之赏(分封),未为晚焉”。作为大臣的李百药,说话是很注意分寸的。
马周的理由简单得很,只有一条,“以父取儿,恐失之远矣”。儿子与父亲不会一模一样的。以尧、舜这样的父亲,还有丹朱、商均这样的不肖之子。因而依据父亲来选取儿子,其间的差距是很大的。“傥有孩童嗣职,万一骄逸”,百姓受其祸害,国家被他败坏。到这个时候,再来收拾残局,是很难的了。唐太宗采纳了两人的意见,停止了实行宗室子弟及功臣世袭刺史的诏令。
尽管唐太宗废除了诏令,但对封建制的反思一直在思想家头脑中萦绕着。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写了《封建论》。他指出,封建制的发生和延续,不取决于“圣人之意”,而是出于客观形势的需要(“势”)。周王朝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封建制,是由于商、周立国之时,“以诸侯归殷者三千”,而“归周者八百”,于是“武王不得而易,徇之以为安,仍之以为俗”。像周武王那样的圣王,也得按“势”来办事。柳宗元强调,“势”决定了封建制必然为更完善的郡县制所替代。明清之际,对封建制的讨论有进一步发展。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提倡的方镇说,是变相的封建制。颜元恢复封建制的主张最具代表性。颜元认为不实行分封制,是人主把天下当作私家产业心理的体现。王朝创兴之初,人主的家族成员与勋臣们,与人主同忧劳、共生死。大业既成,对有汗马功劳的,不裂土分封,是讲不过去的。他认为对封建制应作具体的分析。有消极的一面,如拥兵镇主、形成尾大不掉的局面。也有积极的地方,如封建制能起到藩护王室、抗御外敌、监督朝奸的作用。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顾炎武,他以为封建制与郡县制各有其得失。“封建之失,其专在下;郡县之失,其专在上”。郡县制的主要弊端,在“尽天下大事一切之权,而收之于上”(《郡县论》)。他力主“寓封建于郡县之中”,把两者的长处结合在一起而避免两者的缺点。封建制的实质,是中央与地方分权与集权的关系,寻求如何达到权力均衡的一种政治体制。这是一直困扰着中国社会的重大问题,至今依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