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古诗《凛凛岁云暮》

2024-02-02 可可诗词网-古典诗词札丛 https://www.kekeshici.com

        凛凛岁云暮,蝼蛄夕鸣悲。凉风率已厉,游子寒无衣。 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独宿累长夜,梦想见容辉。良人 惟古欢,枉驾惠前绥。愿得常巧笑,携手同车归。既来不须 臾,又不处重闱;亮无晨风翼,焉能凌风飞? 眄睐以适意,引 领遥相睎。徙倚怀感伤,垂涕沾双扉。
        此诗凡二十句,支(包括脂、之)微韵通押,一韵到底。诗分 五节,每节四句,层次分明。惟诗中最大问题在于:一、“游子”与 “良人”是一是二?二、诗中抒情主人公即“同袍与我违”的“我”, 究竟是男是女?三、这是否一首怨诗?答:一、上文的“游子”即 下文之“良人”,古今殆无异辞,自是一而非二。二、从全诗口吻 看,抒情主人公显为闺中思妇,是女性无疑。但第三个问题却有 待斟酌。盖从“游子寒无衣”句看,主人公对“游子”是同情的;然 而下文对良人又似怨其久久不归之意,则难以解释。于是吴淇 在《选诗定论》中说:“前四句俱叙时,‘凛凛’句直叙,‘蝼蛄’句 物,‘凉风’句景,‘游子’句事,总以叙时。勿认‘游子’句作实赋 也。”其意盖认定良人不归为负心,主人公之思极而梦是怨情,所 以只能把“游子”句看成虚笔。其实这是说不通的。盖前四句实 际上完全是写实,一无虚笔;即以下文对“良人”的态度而论,与 其说是“怨”,毋宁说因“思”极而成“梦”,更多的是“感伤”之情。 当然,怨与伤相去不过一间,伤极亦即成怨。但鄙意汉代文人诗 已接受“诗教”熏陶,此诗尤得温柔敦厚之旨,故以为诗意虽忧伤 之至而不及于怨。这在《十九首》确是出类拔萃之作。
        开篇第一层的四句确从时序写起。岁既云暮,百虫非死即 藏,故蝼蛄夜鸣而悲。“厉”,猛也。凉风已厉,以己度人,则游子 无御寒之衣,彼将如何度岁! 夫凉风之厉,蝼蛄之鸣,皆眼前所 闻见之景,而言“率”者,率,皆也,到处皆然也。这儿天冷了,远 在他乡的游子也该感到要过冬了,这是由此及彼。然后第二节 乃从游子联想到初婚之时,则由今及昔也。“锦衾”二句,前人多 从男子负心方面去理解,说得最明白的还是那个吴淇。他说: “言洛浦二女与交甫,素昧平生者也,尚有锦衾之遗;何与我同袍 者,反遗我而去也?”我则以为“锦衾”句只是活用洛水宓妃典故, 指男女定情结婚;“同袍”出于《诗·秦风·无衣》,原指同僚(今言 “战友”),旧说亦指夫妇。窃谓此二句不过说结婚定情后不久, 良人便离家远去。这是“思”之起因。至于良人何以远别,诗中 虽未明言,但从“游子寒无衣”一句已可略窥端倪。在东汉末叶, 不是求仕便是经商,乃一般游子之所以离乡背井的主因,可见良 人之弃家远游亦自有其苦衷。朱筠《古诗十九首说》云:“至于同 袍违我,累夜独宿,谁之过欤?”意谓这并非良人本意,他也不愿 离家远行,所言极惬心贵当。惟游子之远行并非诗人所要表白 的内容,我们亦无须多伤脑筋去主观臆测。
        自“独宿”以下乃入相思本题。张庚《古诗十九首解》云: “‘独宿’已难堪矣,况‘累长夜’乎?于是情念极而凭诸‘梦想’以 ‘见’其‘容辉’。‘梦’字下粘一‘想’字,极致其深情也,又含下恍 惚无聊一段光景。”正惟自己“独宿”而累经长夜,以见相别之久 而相爱之深也,(她一心惦记着他在外“寒无衣”,难道还不是爱 之深切的表现么?)故寄希望于“梦想见容辉”矣。这一句只是写 主人公的主观愿望,到下一节才正式写梦境。后来范仲淹写《苏 幕遮》词有云:“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虽从游子一边着笔,实从 此诗生发演绎而出。
        第三节专写梦境。“惟”,思也;“古”,故也。故欢,旧日欢 好。梦中的丈夫也还是殷殷眷恋着往日的欢爱,她在梦中见到 他依稀仍是初来迎娶的样子。《礼记·婚义》:“降,出御妇车,而 婿授绥,御轮三周。”又《郊特牲》:“婿亲御授绥,亲之也。”“绥”是 挽以登车的索子,“惠前绥”,指男子迎娶时把车绥亲自递到女子 手里。“愿得”两句有点倒装的意思,“常巧笑”者,女为悦己者容 的另一说法,意谓被丈夫迎娶携手同车而归,但愿以后长远过着 快乐的日子,而这种快乐的日子乃是以女方取悦于良人赢得的。 这是梦中景,却有现实生活为基础,盖新婚的经历对青年男女来 说,长存于记忆中者总是十分美好的。可惜时至今日,已成为使 人流连的梦境了。
        第四节语气接得突然,有急转直下味道,而所写却是主人公 乍从梦境中醒来那种恍恍惚惚的感受,半嗔半诧,似寤还迷。意 思说好梦不长,良人归来既没有停留多久(“不须臾”者,犹现代 汉语之“不一会儿”、“没有耽搁一会儿”),更未在深闺中同自己 亲昵一番,一刹那便失其所在。这时才憬然惊察,原是一梦,于 是以无可奈何的语气慨叹道:“只恨自己没有晨风一样的双翼, 因此不能凌风飞去,追寻良人的踪迹。”“晨风”,鸟名、鹯属,飞得 最为迅疾,最初见于《毛诗》,而《十九首》亦屡见。这是百无聊赖 之辞,殆从《诗·邶风·柏舟》“静言思之,不能奋飞”语意化出,妙 在近于说梦话,实为神来之笔,而不得以通常之比兴语视之也。
        前人对最末一节的前两句略有争议。据胡克家《文选考异》 云:“六臣本校云:‘善(指李善注本)无此二句。’此或尤本校添。 但依文义,恐不当有。”我则以为这两句不惟应当有,而且有承上 启下之妙用,正自缺少不得。“适意”亦有二解,一种是适己之 意,如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云:“眄睐以适意,犹言远望可以当 归,无聊之极思也。”另一种是指适良人之意,如五臣吕延济及吴 淇《选诗定论》之说大抵皆谓后者。我以为应解作适良人之意较 好。此承上文“常巧笑”意,指梦中初见良人时的顾盼眼神,亦属 总结上文之语。盖梦中既见良人,当然从眼波中流露出无限情 思,希望使良人欢悦适意;不料稍留即逝,梦醒人杳,在自己神智 渐渐恢复之后,只有“引领遥相睎”,大有“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 色”(杜甫《梦李白》)的意思,写女子之由思极而梦,由暂梦而骤 醒,不惟神情可掬,抑且层次分明。最终乃点出结局,只有“徙倚 怀感伤,垂涕沾双扉”了,而全诗至此亦摇曳而止,情韵不匮。这 后四句实际是从眼神作文章,始而“眄睐”,继而“遥睎”,终于“垂 涕”,短短几句,主人公感情的变化便跃然纸上。却又写得那么 质朴自然,毫无矫饰。《十九首》之神理全在此等处。真令读者 掩卷后犹存遐思也。
        从来写情之作总离不开做梦。《诗》、《骚》无论矣,自汉魏晋 唐以迄宋元明清,自诗词而小说戏曲,不知出现多少佳作。甚至 连京剧《春闺梦》(程砚秋个人本戏》中关目与表演,窃以为都可 能受此诗之影响与启发。江河万里,源可滥觞,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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