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龚自珍七律《夜坐》二首

2022-09-27 可可诗词网-古典诗词札丛 https://www.kekeshici.com

        在清代后期诗人中,龚自珍确是奇才。他的诗词才华四溢, 豪气纵横,有李白、苏轼的才华而多霸气,具杜甫、王安石之沉郁 而见锋棱;真挚若陶潜,奇如李贺;朦胧神秘处近于李义山,隐晦 幻诞处又似王逢原。与其同时代诗人相比,龚诗与舒位、王昙相 近,而龚更能摧刚为柔,秀中有骨,符合而形成他自己作品的独 特风格。龚诗有时确很费解,但一旦涣然冰释,却又显得锋芒毕 露,并不含蓄。这里姑举七律《夜坐》二首为全以窥豹之一斑。 此二诗作于1823年(道光三年),作者虚龄三十二岁,时在北京。 先看第一首:
        春夜伤心坐画屏,不如放眼入青冥。一山突起丘陵妒, 万籁无言帝座灵。塞上似腾奇女气,江东久陨少微星。平 生不蓄湘累问,唤出姮娥诗与听。

        第一、二句开门见山,单刀直入,而诗境则上下句有狭与广 之别。首句言春夜独坐室中,以画屏为障,由于胸中有无穷块垒 而局促于一隅,自然倍觉伤心;因而次句写自己乃放眼于夜幕已 降的晴空,似欲探索人生之奥秘。第三、四句实写人事,却借自 然现象为喻,直以比兴手法作赋笔,深入浅出,意在引起读者共 鸣。在现实社会中,如果有人高出侪辈一筹,立即为群小所愠 妒,正如众多丘陵嫉妒高耸入云的孤峰。此盖寓指官场上的嫉 贤妒能。而在当时那个黑暗的封建末世,最高统治者所忌恨者 就是庶人谤议,沸沸扬扬的讥评时政。故以“万籁无言”喻世人 缄口,喑默无语。这第四句不说“万籁无声”而径谓“无言”,足见 诗人在有意点出:社会的沉寂是由于文网严酷,群士慑于帝王淫 威而一言不发。“帝座”,以天上星座喻皇帝;究竟指哪一颗星, 各家注本众说纷纭,我看不妨并存。盖自古以来,即从天上紫微 星喻指人间皇帝,今释此诗似不必胶柱鼓瑟。此正如作者在《古 史钩沉论一》中所说,“霸天下之氏”“未尝不仇天下之士”,所以 不惜“积百年之力,以震荡摧锄天下之廉耻”。其结果,或为“万 籁无言”,或如作者《己亥杂诗》所说的“万马齐喑”。总之,谁都 不敢讲话了,自然体现出皇帝是有尊严威灵的了。此二句上下 呼应,充分表示作者对清王朝黑暗腐朽的政局的愤慨。
        第五、六句表明诗人对当时社会前景的失望。上句“奇女 气”用《汉书·外戚传》典故。史言赵婕妤家在河间,“武帝巡狩, 过河间,望气者言,此有奇女。天子亟使使召之。”“似腾”,仿佛 升起而未必升起之谓。退一步说,即使真有此气,而“奇女”被召 入宫,也不过多了一个备受帝王宠爱的佞幸者,于国家并无裨 益。下句“少微星”喻士大夫,见《晋书·天文志》。虽然“江东子 弟多才俊”,而贤士大夫早都陨殁,然则政治清明究竟有无指望, 实难逆睹,所以作者在孤愤之余,不禁感慨系之了。
        最后两句,上句“湘累”指屈原,见扬雄《反离骚》。无罪而死 之人叫“累”;屈原自沉汩罗江流入湘水,故称屈原为“湘累”。屈 原作《天问》,对上天一连发出一百七十多个问题,既表示了作者 的大胆怀疑精神,也体现出诗人求助于上天的期望。下句“姮 娥”即嫦娥,相传为后羿之妻,服不死之药飞入月宫,虽成仙而永 久孤寂。此二句作者谓自己既不想像屈原那样做清王朝的忠 臣,同时对上天也不抱希望,纵有满腹疑云,却不想从“青冥”中 得到答案。这说明龚自珍对清朝已失尽信心,所以他从不学屈 原蓄积了若干疑问而求助于上天。而自己的一腔忧愤无处宣 泄,只能唤出孤芳自赏的月里嫦娥,把郁结于心的抑塞之情写成 诗句读给她听。这同岳飞[小重山]词结尾两句“知音少,弦断有 谁听”正是异曲同工的。
        作为一首律诗,似应略谈一下全诗结构。中间四句是从第 二句生发开去的,都是“放眼入青冥”时所见所闻及所想。而三、 四句较实,五、六两句较虚;第五句近于设想,而第六句则纯属回 顾。但此二联就其时空而言,恰与首句“春夜”相映照;而其耳目 所闻见与思想所涉及的内容,又可归结于首句的“伤心”二字。 第七句承三、四句而言,盖用人者妒贤嫉能,统治者又扼人喉舌, 自己当然不愿做屈原了。第八句暗承五、六句,盖“奇女气”本不 足凭,“少微星”又早已陨堕,作者内心之孤寂可想而知。人间的 孤寂者只能引天上的孤寂者为知音,故龚自珍只好把诗读给嫦 娥听了。
        最后还想补充一点。夫嫦娥,乃月之代称。作者夜坐之际, 当为无月之夜,“青冥”中只是一片漆黑。故诗人才说要“唤出” 嫦娥。此犹龚之另一首绝句所谓“叱起海红帘底月,四厢花影怒 如潮”,亦写梦中杳冥无月,必须“叱”月使之升“起”,才能使花丛 有影。惟“叱起”与“唤出”,语气一切直一缓和,略有不同。正如 此诗之“万籁无言”与《己亥杂诗》之“万马齐喑究可哀”,语气也 各不相似。盖“无言”犹有几分余地,“齐喑”则迫于外力,不得不 一时俱喑哑无声,也有缓和与切直之分。有比较才有鉴别,读者 仔细揣摩,自能分晓。
        《夜坐》前一首主要写客观的社会现实,后一首则侧重写自 己的内心矛盾。前一首写对清王朝失去信心,有绝望情绪;后一 首则写自己主观上仍期待着出现奇迹,以“美人如玉剑如虹”的 新境界来突破为清规戒律所封锁的“禅关”,使自己得以施展才 智。两诗原属一个整体,不宜只选读一首。那样,作者思想中的 另一个侧面就人为地被分割掉了。现在请看第二首:
        沉沉心事北南东,一睨人材海内空。壮岁始参周史席, 髫年惜堕晋贤风。功高拜将成仙外,才尽回肠荡气中。万 一禅关砉然破,美人如玉剑如虹。

        第一、二句写自己最沉重的心事,是关心国家人才的匮乏或 被埋没。“北南东”,犹言东西南北,与次句的“海内”同义。而次 句则反用韩愈《送温处士赴河阳军序》开头处的比喻。韩愈说: “伯乐一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空。”意思说贤者用人犹如伯乐之 善相马。伯乐所到之处,所有的良马都被拣选出来,一匹也不会 漏掉。现在自己也向海内横扫一眼,却发现已经无人才可觅,近 人郭延礼《龚自珍诗选》注此诗,引龚《乙丙之际著议第九》一段 文字与此句互参,是很有道理的。文中说:“衰世者,……左无才 相,右无才史,困无才将,庠序无才士,陇无才民,廛无才工,衢无 才商,巷无才偷,市无才驵,薮泽无才盗。……当彼其世也,而才 士兴才民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戳之。……”确可为此 句注脚。
        从海内人才的匮乏联想到自己的才能被埋没,于是有三、四 两句。“周史席”用老子曾为周王朝柱下史的典故,比喻自己在 1821年(道光元年)三十虚岁时入国史馆参加重修《一统志》的 工作。人到三十已届壮年,仅能做一点文字工作,可谓学非所 用。但诗人也深知自己之所以与世人落落寡合的症结所在,即 自少年时便已堕入晋代如竹林七贤那种佯狂自许、“薄汤武而非 周孔”的反传统的名士习气之中(虽似自贬,实属自褒)。这当然 不能与曲学阿世之辈同流合污了。五、六两句,上句写昔时抱 负,下句写此日情怀。“拜将”指韩信为刘邦所用,受到登坛拜将 的宠遇;“成仙”指张良佐刘邦定天下,功成身退,辟谷成仙。而 自己年轻时却认为建功立业超过韩信、张良,在“拜将成仙”之外 有更高的成就,可见作者是以定国安邦的宰相之才自居的。然 而他目前却有江郎才尽之感,那是由于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能用 诗文来抒发内心的抑塞之情,久而久之,便把经国济世之才销磨 于回肠荡气之中了。“回肠荡气”,名家注本多引宋玉《高唐赋》 (《高唐赋》原文实作“回肠伤气”),解为感人至深之意。疑非是。 按司马迁《报任安书》,已有“肠一日而九回”之句,乃抑塞不平、 牢骚满腹的代用语;则此处的“回肠荡气”当然理解为苦闷压抑、 忧伤不已。由于自己“有志不获骋”,当然要苦闷忧伤,这就使自 己的壮志雄才销磨殆尽了。这第六句似应这样理解才更合 情理。
        最后两句疑为倒装句法。佛教有“三界四关”之说,这里的 “禅关”,乃泛指束缚人的种种清规戒律,这些清规戒律原是信佛 教者所应遵守的。可是这种种清规戒律有时也被如花似玉的美 人和气如长虹的宝剑所攻破。“砉”,旧读与“豁”音相似,“砉 然”,形容动物皮肉分离时发出的磨擦声。这两句意思说不要看 眼下自己受到外界的种种束缚,说不定有一天这重重桎梏会被 “美人”和“剑”所攻破,使自己从中解脱出来。这虽是作者的幻 想,但我们却能体会到,作者已朦胧地预感到世道要变,要突破 旧有的束缚而为一种新的异端力量所取代。可是作者又不能确 指为何物,所以只用“美人”和“剑”做为比喻(这在龚诗中是不胜 枚举的)来表达。这正是龚自珍做为近代史上一位启蒙主义思 想家所具有的特色,也体现了龚诗神秘朦胧的艺术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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