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黄遵宪的两首集外诗
又此风光又此秋,彩毫难扫黛眉愁。梦中嫁了金龟婿,蓦地惊人屋打头。
悄悄深垂一桁帘,困人天气思恹恹。不知时世妆何似,刚要安花手又拈。
这里要谈的两首黄遵宪集外诗,见于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室所藏《人境庐诗钞本》卷一,题为《八月九日题闱中号舍壁》。但话要从唐诗谈起。唐人朱庆余在他应科举考试前夕写过一首七绝,相当有名,实际是为“走后门”而写的作品,题为《近试上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作者把自己比做女性。明明希望主考官能赏识他的文章,使他能榜上有名,却以新嫁娘的口吻问丈夫:“你看我画眉的深浅程度够不够时髦?”暗喻自己的文章是否迎合当时潮流,可受青睐?从诗的艺术技巧看,自然极为高明巧妙,尽管思想内容未免庸俗。到了北宋,一位终身潦倒的诗人陈师道也曾以女性自喻,写了两首七绝《放歌行》,诗中却充满了愤世嫉俗的牢骚:“春风永巷闭娉婷,长使青楼误得名。不惜卷帘通一顾,怕君着眼未分明。”“当年不嫁惜娉婷,抹白施朱作后生。说与旁人须早计,随宜梳洗莫倾城。”第一首写一位娉婷多姿的女性长期被幽闭于永巷之中,却让那些姿色平常的青楼女子误得了虚名。为了受知于人,不惜把帘子卷起让人看看自己容貌究竟如何(这对女子来说已是有跌身价的事);然而只怕来人并无眼力,根本不会看清这位绝代佳人的美貌。第二首则叹息因恃才貌而迟迟未嫁,等年华既逝,进入中年,反要学爱打扮的少女涂脂抹粉了。所以作者说,美女也应“随宜梳洗”,赶赶时髦也就算了,不要过于孤芳自赏,非要倾城倾国不可。这实在是对不辨贤愚的世人冷嘲热讽,而对怀才不遇者充满同情。尽管手法有欠含蓄,但作者爱憎倾向却是一清二楚的。
公元1870年,即清同治九年岁次庚午,黄遵宪二十二周岁,当时的读书人只有应试中了举人、进士,才能登上政治舞台。但黄遵宪对当时以八股文取士是深怀不满的,曾多次写诗加以抨击。因此这次应考,他是带着一肚皮牢骚去勉强碰碰运气的。而在清代,考生入闱后必须禁止自由出入,每人住在一间“号舍”里,其屋既小且矮,夏日闷热,冬天冰冷,于是作者在壁上“戏题”了这两首七绝,既属自我揶揄,又似故作解嘲。但语气却也是以女性自喻的。
八月上旬天气虽热,已属秋令,这正是考生入闱“过关”的季节,所以第一首一开头就说:“又此风光又此秋。”次句“彩毫”用江淹梦笔生花典故,李商隐有“我是梦中传彩笔”之句,明人屠隆有《䌽(彩)毫记》传奇,是写李白故事的。 这里作者以“彩毫”比喻自己才高识广,文章写得不同凡响,但对作八股文却完全不合拍,故言“难扫黛眉愁”。这正从朱庆余诗化用而来,以“画眉”比为作文章。下面两句以诙谐调侃笔调自嘲,不仅使人感到作者的满腹牢骚,而且诗句中还饱蘸着酸辛热泪。李商隐一首题为《为有》的诗中后两句云:“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金龟”,唐代武则天时凡三品以上官员都佩玉龟而以金为袋,故称“金龟”。黄遵宪不说自己应试得中做了高官,却说嫁了个朝廷显贵。然而这只是一梦而已。高兴之余,从梦中惊醒,因号屋太矮,坐起时屋顶竟打了自己的头。这种杀风景的背后实际正是诗人对多数士子在考场中患得患失的无情讽刺。不过诗中由本人现身说法,又用了以女子自喻的艺术手法罢了。
第二首头两句写闱中号舍闷热景象,环境愈寂静就愈感到心境烦躁郁闷。“时世妆”,即隐喻为迎合世俗而作的八股文。早在清初,蒲松龄自题书像,就把清朝官服称为“世俗装”,可见黄遵宪这里说的“时世妆”亦含贬意。后两句的意思是:不知取媚于世俗的八股文到底该怎样作才好,这好像女子在梳妆,刚要把花插戴上去,又怕不中看,立即又用手去拈取了。这把一个人写文章在构思时的矛盾心情借女子对镜插花来比喻,手法新巧,也十分贴切。比起朱庆余的诗来,也可以说青胜于蓝吧。作者在七律《榜后》中也说:“入时妆束果如何,仔细思量未揣摩。”同样是表示自己根本不爱,也不擅作八股文的一种心态,与此正可参看。
从这两首七绝的设喻手法看,显然作者是有所继承的,朱庆余早已如此写了。但作者对世俗的憎恨心理却近于陈师道,而且又以自身亲历的感受为抒情内容,读来更觉新颖冷峭。从这里我们已能看出黄遵宪在作为诗界革命一个代表人物之前,即已露出不可遏抑的锋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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