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温庭筠[菩萨蛮](“小山重叠金明灭”)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诗词札丛 https://www.kekeshici.com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 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贴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此词是《花间集》第一首,也是温庭筠十四首[菩萨蛮]中的 第一首。古今词人学者说此词者最多,争议也最纷纭。自清人 张惠言谓此词乃有寄托之作,所谓“感士不遇也”,于是只就其词 之有无寄托这一点便争论不休。“五四”以后,认为有寄托的少 了,如俞平伯、浦江清诸先生说此词皆不从张说。但时贤如加籍 教授叶嘉莹女士在她的近著《灵溪词说》中却又不完全排斥此词 有寄托之蕴义。盖作者填词时主观上诚未必即有寄托,却无碍 乎不同读者根据个人身世经历,于读词时各随己意加入诸般联 想。然则“寄托”云者,乃读者之感受,非必作者之初衷也。窃以 为古今多少名篇佳作,皆当作如是观。
        说到此词本身,争议又纷至沓来。首句“小山”一词,或以为 枕,或以为屏,或以为梳,或以为眉。而“金明灭”云云,或以为日 光闪烁,或以为首饰发光,或以为眉之新式样,几令人莫衷一是。 昔年撰拙著《读词散札》,曾据日本今天所保存的唐代习俗,断为 此实床头枕后之小屏风,“小山”乃屏上所绘之金碧图案。当其 受到日光照射,自然熠耀生光,明灭不定。此固是晨景,但已日 上三竿,非复曙光初临之际。若问何以作如此解?则有下文“懒 起”二句为证。这是写美人晏起,懒洋洋地在床上展转反侧,不 想起身化妆梳洗的形象,而且即通过此种形象写出女子百无聊 赖、孤寂苦闷之心态。正由于起床以后更觉无聊,这才有意在枕 上稽迟拖延的。
        人皆知此词第二句“鬓云欲度香腮雪”刻画入微,写女子娇 慵艳冶之态几乎浃肌沦髓,入骨三分。夫“云”乃形容鬓的黑且 浓密,“雪”则形容肤色的白而细腻,自不待言。而“度”字尤为传 神。试想一个女子醒来却不起床,一劲儿翻来覆去,把一头乌云 般鬓发在枕上揉搓得“乱如飞蓬”,自然会有一丝半绺覆上面颊, 此即所谓“欲度”。然“度”虽训“过”,引申为“掩映”、“掠过”,似 仍未体察作者修辞之妙。试想今日如有一位女子走在路上,偶 然一阵风吹来,把鬓发一丝半绺吹拂到面颊上,她只要轻轻一 拢,自然那绺头发就会回到原处。这本不足为奇。现在温词里 所用的这个“度”字正如我们常说的“过桥”、“过马路”之“过”,亦 即曹操诗“越陌度阡”的“度”字之义,是由此及彼之谓。此盖写 女子既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绺云鬓竟由其左侧(假定为左侧)被 揉搓到了颊上,宛如要通过整个面孔度越到右侧去的样子,这才 是“度”的确切涵义。当然左侧的头发是“度”不到右侧去的,而 这位女子这时却依旧懒洋洋的,她连用手把一绺云鬓掠回原处 这样轻而易举的行动也懒得去做,一任这绺头发横斜于如雪的 香腮之上,于是这“欲度”的动态竟由“慢镜头”成为“定格”,竟静 止在腮边了。然则此女子慵懒之娇态可想而知矣。夫然后下二 句的“懒”与“迟”乃有着落。日光照入床帷,说明天已不早;而这 位女主人公却始终赖在床上懒得起身,还有比“鬓云欲度香腮 雪”这一句更传神阿堵的么?
        三、四句说“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实际上她还是起了 床,并且也画了眉,进行梳妆打扮了。只是她心不在焉,或者说 虽在梳洗打扮却不想很快结束这一系列的化妆程序,希望它完 成得越慢越好。所以俞平伯先生说此词,强调前四句中“弄妆” 的“弄”字。“弄”者,故意消磨时间,尽量拖延程序之谓。此与第 一、二句手法正同,仍从客观描述中以细致入微、惟妙惟肖的笔 意刻画女子的心态。事实上,这女子本心并不一定想起来梳妆 打扮,却格于种种客观原因必须梳妆打扮。这就是此词的主题 思想,也是作者对词中抒情女主人公寄以十分同情之所在。
        下片“照花”二句,写梳妆最后一道程序,要把自己打扮得更 艳丽、更娇媚,于是在头上簪花。前面的花易见,脑后的花难窥, 这就必须用前后两面镜子相对着映照。在“照花”过程中,女子 宛如新梦乍觉,发现了自己美好的容颜。自己是这样美,甚至比 花还显得娇艳有活力。但自己却并不能因姿容的美丽便能主宰 个人的命运,相反,或者竟由自己生得太美,反而由别人来主宰 命运了,即必须按照别人的安排来走自己不得不走的路。这些 意思绝对不是笔者臆测出来的,而是作者从末两句向读者点明 的。浦江清先生讲此词曾有一段精确考证,谨照录如下:
        按许浑诗:“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又 郑谷诗:“离夜闻横笛,可堪吹《鹧鸪》”,是唐时有《鹧鸪曲》 也。崔氏(按指崔令钦)《教坊记》有《山鹧鸪曲》,其后词调 中有《鹧鸪天》,《宋史·乐志》有《瑞鹧鸪》。又按:鹧鸪是舞 曲,其伴曲而舞,谓之鹧鸪舞,伎人衣上画鹧鸪。韦庄《鹧鸪 诗》:“秦人只解歌为曲,越女空能画作衣。”元人白仁甫作 《驻马听》四首分咏吹、弹、歌、舞,其第四首咏舞云:“漫催鼍 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亦谓伎人舞衫上往往绣贴 鹧鸪图案也。故知飞卿所写,正是伎楼女子。……(见《浦 江清文录》新版第148页)

        由此可知,温词“新贴”二句,“金鹧鸪”是指式样新颖、合于潮流 的舞衣图案,所以当这一女子化妆完毕,最后穿上时髦的合乎新 潮的带鹧鸪图案的舞衣。然则这个女子的梳妆打扮和穿着入时 的目的已昭然在人耳目了。原来她本心并不想去陪那些贵族豪 门的王孙公子寻欢取乐,以歌舞侑酒娱宾;可是自己的身分、职 业和能歌善舞的本领决定她不能不去做那些事与愿违的营生, 这才使得她在每一天的开始便表现为懒得起床、不爱化妆。在 有意拖延而直到拖不下去时才着意修饰,簪花易服。下面的情 和事不必再写,而这位女子的苦闷空虚、欲罢不能的心态已跃然 纸上了。从表面看,作者仿佛只在纯客观地摹绘一个绝色歌伎 的生活细节。乍读此词,或以为这个女子在顾盼自怜,在追逐时 髦,甚至还在故作娇痴之态。仔细品读,再三回味,才体会到作 者已透过表面窥见到他笔下女主人公的灵魂深处,抉出了她无 可告语的一腔幽怨。典型温词的长处,正是用镂金琢玉般的艺 术手段,对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女做精雕细刻的描绘;似乎客观到 极点,其实却倾注了作者对这些女主人公的无限同情。在写她 的天姿国色的同时,也在字里行间透露出她内心的伤感和寂寞。 只是作者写得手法太跳跃,用笔精炼到含而不露的程度,读者只 好见仁见智,自下断语。这种情况,我们在读李商隐的某些诗篇 时也有同样的感受。
        总之,这首词是温庭筠的代表作,他净化了六朝宫体诗中不 健康的成分,对身分低贱的歌女伎人表示了深切的同情,体现了 传统诗教中温柔敦厚的特点。一般地说,温词既跳跃又蕴藉,既 香软绮靡又纡曲含蓄,这首[菩萨蛮]确属典型温词中的上乘。 然取其作意,则当求之于牝牡骊黄之外,而不宜专就其客观的繁 缛描绘而仅赏其绚丽工巧。夫前人说此词者多矣,珠玉纷纷在 前,自愧为碔砆瓦砾,故于此词虽有点滴体会却久久不敢以示 人。今虽黾勉成文,犹不敢自信其说之是与非,聊备一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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