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堆落花

2023-06-06 可可诗词网-古典诗词札丛 https://www.kekeshici.com

        ——释温庭筠[更漏子]第二、三、四首 兼论词中抒情主人公问题


        读抒发离情的古典诗词有个不大为人注意但又必须考虑的 问题,即一首作品中的抒情主人公究竟是男是女,是游子还是思 妇。这个问题实际上往往会影响对一首作品的理解。有的作 品,其抒情主人公的性别比较容易分辨,如白居易的[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这是白居易身在江南渴望北归之作,但作者却用了闺人的口气, 说只有远人归来,离恨始休,篇末“月明人倚楼”的“人”即是盼望 所思之人早日归家的女主人公。但有的词在这个问题上却不那 么容易分辨清楚,如冯延己[鹊踏枝]:
        几日行云何处去? 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 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燕子来时,陌 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从来讲这首词,都认为这是以思妇(居者)埋怨游子(行者)的口 气来写的,即抒情主人公是女性。我对此独表示怀疑。因为历 来用“行云”这个典故的都是借指女性,即《高唐赋》所谓“旦为朝 云,暮为行雨”是也,却很少把它用在男子身上。从这首词本身 来讲,说是女子负心离去,男子既怨且慕,痴心想着或许她还能 回来,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可。南宋吴文英的[风入松],不就明明 是一首思念离他而去的姬人的作品么?我曾以此意面叩俞平伯 师,他虽不同意我的看法,却也没有找出驳倒我的根据,于是一 场辩论乃以“两存其说”,彼此各保留己意而告结束。前几年我 写过一篇说晏几道《鹧鸪天》的小文,其实也是讨论词中抒情主 人公究竟是男是女的。可见对一首具体作品出现了分歧意见, 其争论的焦点往往出在这个问题上。


        带着这个问题来看温庭筠的[更漏子]第二、三、四首,显然 在这方面更有必要进行深入的斟酌推敲了。先说第二、三两首。 第二首上片景下片情,而在情语之中,又以“旧欢如梦中”为点睛 之笔。“旧欢”可以讲成旧时欢乐或旧日情人,如冯延己的“可惜 旧欢携手地”,那么这首词可能是男人的口吻;但“欢”也通指所 爱的男子,回忆昔时与所欢相聚,如在梦中,则又可解作女子的 语气。另外,第三首上片写从前,下片写当前,而以“香作穗”三 句点出词旨,说明抒情主人公的忧伤再无已时,有人认为“金雀 钗,红粉面”两句乃对女子容饰的客观描述,当是从男子眼中看 出;我则以为,此乃女子回忆自己昔时与所欢初会时情景,乃是 自谓。故照我个人的理解,这两首皆属女子之辞。而且是联章。 现在就根据我个人的体会来逐句解释这两首词。
        第二首开头三句:“星斗稀,钟鼓歇。帘外晓莺残月。”从事 物发展的层次看,莺啼是实写所闻,残月是实写所见,贯以“帘 外”,则人在室中可知。“钟鼓歇”者,是写刚刚消歇的声音;而 “星斗稀”一句,乃天曙之际必然发生的现象,不待亲见亦可推断 得出。所以这三句是由虚入实,以虚起而以实结。第二个三句: “兰露重,柳风斜,满庭堆落花。”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解为“盛者 自盛,衰者自衰”,是有道理的。鄙意此三句乃身在虚阁之上倚 栏时所见,写的是暮春实景却又义兼比兴。“露重”即李白诗所 谓的“露华浓”,而“兰露重,柳风斜”两句实隐括刘禹锡“弱柳从 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之语,以与下面“满庭堆落花”一句 作反面陪衬,意谓兰与柳得到春天的雨露滋润,迎风得意,而落 花却堆积庭心,使人触目伤情,盛衰苦乐之不同自然不言而喻。 盖“落花”句既伤春光之流逝,复为女主人公自喻之辞,实此词之 核心。回忆当初春花盛开之时,正是自己与所欢男子相聚的幸 福时刻,如今落花满庭,斯人已去,撇闪得自己孑然一身,年复一 年,独对春光,自嗟身世,这就迳直跌入下片的直抒胸臆。下片 前三句:“虚阁上,倚栏望,还似去年惆怅”。把主人公所在的地 点明确说出,便与上片自然绾合,而“还似去年惆怅”一句同小晏 的“去年春恨却来时”正是一个意思,即心中的惆怅已不止一年 了。收尾三句,“春欲暮”遥承上片,而“思无穷”句则理应启下, 它显然包蕴了下一首上片“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 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这六句整个的内容,而“旧欢如梦中” 一句正是衔接这两首词的纽带。这就是我之所以主张此二首为 联章的道理。
        这个在“虚阁上,倚栏望”的女子是否容颜憔悴,不得而知; 但作者已从“满庭堆落花”一句中暗暗透露了消息,说明她的青 春和美貌正在逐渐逝去。如果我们把这两首词释为联章,把它 们当成一个整体来领略,则“金雀钗”三句正是女主人公陶醉于 自我回忆之中的追溯。当初容光艳丽,与所欢偷期密约,在花丛 中作短暂的晤聚,这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玩味的幸福时刻。可惜 一瞥即逝,消失得太快了。试想,一个“金雀钗,红粉面”的佳人 出现在花丛里,不正是“花面交相映”的另一种写法么?而“花里 暂时相见”的“花”,恰与前一首“满庭堆落花”的“落花”成为鲜明 对照。如果把这两首词分而读之,使之“各自为政”,就不会出现 这种强烈对比的感受。“知我意”的主语为“君”,言彼时君固知 我相爱之意也;“感君怜”的主语为“我”,言我在当时亦深感君怜 我这一片柔情也。这种情意除彼此相知外,再无第三人能察,只 有苍天可以作证,所以只有“问天”才能得到真正答复。然而这 一切都已成为陈迹,“旧欢如梦中”,此日追怀,真有不可骤得之 感矣。蹉跎至今,而“君”之心意如何,“我”之处境又如何?作者 乃又用“比”的手法含蓄出之,于是转入(第三首)下片:“香作穗, 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意思说男子盟寒誓冷,不复相念,如香 已��尽,只剩下香灰成穗,再不复燃;而我之思君,惟有把满腔幽 怨付之一哭,哭之不已,如“蜡”之必成“泪”:这就是“君”与“我” 两人此时此境的“心意”。结尾三句:“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 残!”妙在似睡非睡,若梦若醒,而无限情怀,都从含蓄的描写中 以半茹半吐乍隐乍现的笔墨流露出来,这同样是典型温词所具 有的朦胧和跳跃之美。
        如果把这两首词看成联章,则作者在时间的安排上也形成 了一个回环往复的结构,即从第一天破晓写起,写到次日凌晨夜 漏将尽之际。中间用“虚阁”“倚栏”写昼间之惆怅,以香灰蜡泪 写入夜之凄凉,情景参差,曲直互见,形成了另一种面目、别一样 风格的温词。且综观此六首[更漏子],本义皆实咏更漏,如果把 第二、三两首拆开,则“星斗稀”一首乃自天色破晓写起,竟与“更 漏”了无关涉;合则兼美,离则两伤。前人治温词每遗此数首,至 少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没有把这第二、第三两首看成一个整体,才 导致沧海遗珠的结果。千载以下,或有同道知音一韪吾言乎?


        在[更漏子]第四首中,抒情主人公究竟是男是女的问题就 格外突出。上片前三句:“相见稀,相忆久,眉浅淡烟如柳。”从描 写手法看,“眉浅淡烟如柳”似与“眉翠薄”同义,然而实不尽同。 “眉翠薄”句下与“鬓云残”相连,乃是因夜长无寐把晚妆弄得零 乱了;而这里的“眉浅”却是有意不去浓妆艳抹,正与张祜诗所谓 “却嫌脂粉涴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情趣相近。所以我把此词 的第一个三句解释为男主人公因别久见稀而念念不忘其恋人, “眉浅”句宛如一个特写镜头,把所忆女子面容上最美好、最出众 的部分加以突出,既足以代表他所忆对象的整体,也是他全部回 忆中最集中的焦点。这同下片第三句“蝉鬓美人愁绝”的写法是 同一机杼,仍是男主人公的口吻,写从他心目中想象到他美丽的 恋人鬓云如蝉翼,心情正愁绝。但上片第二个三句:“垂翠幕,结 同心,待郎熏绣衾。”则显然是女主人公的语气,这句“待郎熏绣 衾”,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男子的口气。这样,我就悟出一个道 理来。这首词有男女两个抒情主人公,在词中交替出现。上下 片的前三句都是男子口吻,后三句又都是女子语气。这种“花开 两朵,各表一枝”的手法其实古已有之,而抉其秘者则始于钱钟 书先生在《管锥编》中的论《诗·卷耳》。如果我的讲法可以成立, 那么这首词在温庭筠的长短句中就比较新颖了,因为其构思迥 异于一般作品的总以一个抒情主人公自始至终直贯到底也。
        另外,这首词还有两点值得注意的地方。一是上片追忆从 前,下片即景抒怨,这是大章法。二是从时间顺序看,作者却巧 妙地把回忆中的欢悦场面和现实中的忧伤情景杂糅在一起,从 晚间(即“垂翠幕,结同心,待郎熏绣衾”三句,“幕”指帘幕,“结同 心”两句指女子坐在那儿一边系着同心结一边等男子来安歇,这 有点今天妻子坐在家里织毛衣等丈夫回来的味道。)写到夜半 (即“城上月,白如雪,蝉鬓美人愁绝”三句),又从夜半写到天色 乍明(即“宫树暗,鹊桥横,玉签初报明”三句),恰好是一整夜的 时光。我疑心作者在这首词里所写的女子可能是宫禁或道观中 人,所以下片的描写近于宫体诗。“宫树暗”者,近人华连圃《花 间集注》云:“按三五之夜,破晓时正月落时,故天色转暗。”其说 是也。“鹊桥”,即银河之代称,“鹊桥横”乃形容斗转星移,天将 破晓的景色,与第五首“玉绳低”一句描写近似,用意相同。而 “鹊桥”一词,却亦隐含男女双方分处两地,再也不能见面的意 思。“玉签”即更筹,六朝人作品中屡见,用以司更漏者。李商隐 《马嵬》:“无复鸡人报晓筹。”即指用此物报晓,“报明”,犹“报晓” 也。“城上月”三句是从外面写,以男子口吻设想自己的恋人在 月明之夜幽居独处的愁苦;“宫树暗”三句则从里面写,虽未点出 是女子,但从文义和语气来看,显然是写一个已失去人身自由的 女性在彻夜无眠。如果我这样理解还算言之成理,那么这首温 词又属于别具一格的作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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