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周邦彦[解语花]《上元》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诗词札丛 https://www.kekeshici.com

        风销绛蜡,露浥红莲,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 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 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 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 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
        以正月十五上元节为题材的诗词,历来首推初唐苏味道的 《上元》诗,其次则以北宋的苏轼[蝶恋花]《密州上元》和周邦彦 [解语花]《上元》、南宋的李清照[永遇乐]和辛弃疾[青玉案]等 词为代表作。柳永、欧阳修等虽亦有词,皆不及上述诸作脍炙人 口。苏味道诗写承平时代长安元宵夜景,纯是颂诗。苏轼词则 以追忆杭州上元的热闹来反衬自己到密州后的心境荒凉。辛词 别有怀抱,意不在专咏元宵;李词则抚今追昔,直抒国亡家破之 恨。从描写上元节的具体内容看,周邦彦的[解语花]诚不失为 佳作。正如张炎在《词源》卷下所说:“美成[解语花]赋元夕云 云,……不独措辞精粹,又且见时序风物之盛,人家晏(宴)乐之 同。”盖此词既写出了地方上过元宵节的情景,又回顾了汴京上 元节的盛况,然后归结到抒发个人的身世之感,还是比较完整 的。不过摆到宋徽宗在位期间这个时代背景下,自然给人以好 景不常的联想,而且统治阶级的醉生梦死也使人不无反感,至少 也难免感慨系之。特别是周邦彦本人,填词的工力虽深,而作品 的思想内容却并不很高明,所以这首[解语花],近年来已不大为 人注意了。
        关于此词写作的地点和年代,旧有异说。清人周济《宋四家 词选》谓之“在荆南作”,“当与[齐天乐]同时”;近人陈思《清真居 士年谱》则以此词为周知明州(今浙江宁波)时作,时在徽宗政和 五年(1115年)。窃谓两说均无确据。周济说似据词中“楚女” 句立论,然“看楚女纤腰一把”云者,乃用杜牧诗“楚腰纤细掌中 轻”句意,而小杜所指却为扬州歌姬,并非荆楚之女。所谓“楚女 纤腰”,不过用“楚灵王好细腰”的旧典(见《韩非子·二柄》,《墨 子》、《国策》亦均记其事)而已。况且近人罗忼烈考订,周邦彦曾 两次居住荆南,其说甚确(见《周清真词时地考略》,载《大公报在 港复刊三十周年纪念文集》,下同)。可见即使从周济说,写作年 代亦难指实。故“作于荆南”一说只有阙疑。陈《谱》引周密《武 林旧事》以证成其说,略云:“《武林旧事》:‘(元夕)至五夜,则京 尹乘小提轿,诸舞出(小如按:原书无“出”字)队,次第簇拥,前后 连亘十余里,锦绣填委,箫鼓振作,耳目不暇给。’词曰:‘箫鼓喧, 人影参差’;又曰:‘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足证《旧 事》所记,五夜京尹乘小提轿,舞队簇拥,仍沿浙东西之旧俗也。” 罗忼烈从之,并引申之云:“按苏轼[蝶恋花]《密州上元》词,怀杭 州元宵之盛云:‘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 吹笙香吐麝,更无一点尘随马。’与清真此词景色相似,则《年谱》 所谓南宋时仍沿浙东西旧俗是也。”今按:南宋时杭州为行都,故 有“京尹”,至于地方上是否也同样如此,殊未可知。而苏轼词中 所写,亦只是上元节日习见情景,不足以说明确为宋代浙东西旧 俗。故作于明州之说也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从周词本身来 看,有两点是无可置疑的。一、此词不论写于荆州或明州,要为 作者在做地方官时怀念汴京节日景物而作;二、此词当时作者后 期所写,故有“旧情衰谢”之语。依陈《谱》,则下限在政和五年, 作者已六十岁了。
        下面谈谈我对此词艺术表现手法点滴体会。周的这首词确 有一定特色,不独“措辞精粹”,而且设想新奇,构思巧妙。谭献 评《词辨》,于周邦彦[齐天乐]起句“绿芜凋尽台城路”评为“以扫 为生”,这首词的起句也是如此。“绛蜡”即“红烛”。元宵佳节, 到处都是辉煌灯火,所谓“东风夜放花千树”;而作者却偏在第一 句用了一个“销”字,意谓通明的蜡炬在风中逐渐被烧残而销蚀。 但由于第三句“花市光相射”骤然振起,可见元宵的灯火是愈燃 愈旺,随销随点,纵有风露,不害其灿烂闪灼的。特别是第二句 以“露浥红莲”夹在两句之间,得虚实相映之妙,就更见出作者是 “以扫为生”了。“红莲”指莲花灯,欧阳修[蓦山溪]《元夕》:“纤 手染香罗,剪红莲满城开遍。”可为佐证。“绛蜡”是真,“红莲”是 假,“风销绛蜡”是写实,“露浥红莲”则近于虚拟,由于在灯烛的 映射下莲花灯上宛如沾湿了清露。这就不仅写出节日的盛妆, 而且还摹绘出新春的生意。此正如孟浩然的《春晓》,尽管他说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人们读了却并无“落红满径”的残春 之感,相反,倒显得春色无边,仿佛预见到万紫千红即将呈现。 那是由于诗人写到雨后初睛,晨曦满树,既然处处鸟啭莺啼,足 见春光正艳。这与此词同样是“以扫为生”。当然,周词毕竟含 有消极成分在内,第一句也同下片“旧情衰谢”、“舞休歌罢”等句 暗自呼应。因为元夜灯火纵然热闹通宵,也总有灯残人散之时 的。
        下面“桂花流瓦”一句,人们多受王国维《人间词话》的影响, 认为“境界”虽“极妙”,终不免遗憾,“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 特别是王氏对词中用代字的意见是十分苛刻的。他说:“词忌用 替代字。……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 暇代,语妙则不必代。”这就使人觉得周邦彦此词此句真有美中 不足之嫌了。我曾反复推敲,觉得《人间词话》的评语未必中肯, 至少是对词用代字的意见未必适用于这首周词。诚如王氏所 云,那只消把“桂”字改成“月”字,便一切妥当。然而果真改为 “月华流瓦”,较之原句似反觉逊色。个中三昧,当细求之。我认 为,这首词的好处,就在于没有落入灯月交辉的俗套。作者一上 来写灯火通明,已极工巧之能事;此处转而写月,则除了写出月 色的光辉皎洁外,还写出它的姿容绝代,色香兼备。“桂华”一 语,当然包括月中有桂树和桂子飘香(如白居易[忆江南]:“山寺 月中寻桂子。”)两个典故,但更主要的却是为下面“耿耿素娥欲 下”一句作铺垫。既然嫦娥翩翩欲下,她当然带着女人特有的香 气,而嫦娥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香气正应如桂花一般,因此这“桂 华”二字就不是陈词滥调了。这正如杜甫在《月夜》中所写的“香 雾云鬟湿”,着一“香”字,则雾里的月光便如簇拥云鬟的嫦娥出 现在眼前,而对月怀人之情也就不言而喻。昔曹植《洛神赋》以 “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警句刻画出一位水上女神的绰约仙姿, 杜甫和周邦彦则把朦胧或皎洁的月光比拟为呼之欲下的月中仙 女,皆得异曲同工之妙。周词这写月的三句,“桂华”句宛如未见 其容,先闻其香;“纤云散”则如女子搴开帷幕或揭去面纱,然后 水到渠成,写出了“耿耿素娥欲下”。如依王说,不用“桂花”而径 说“月明”,则肯定不会有现在这一栩栩如生的场面,读者也不会 有飘飘欲仙的感受。我上面所说的美成此词设想新奇,构思巧 妙,正是指的这种表现手法。
        然则作者的笔触并未停留在这里,他又从天上回到人间,写 “时序风物”和“人家宴乐”之盛美。但作者把这些全放到背景中 去写,突出地写只有在良辰佳节才出来看灯赏月的女子,故紧接 着绘出了“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的窈窕形象。“淡雅”二 字,恰与上文“素娥”相映衬。“箫鼓喧,人景参差”是写实,却用 来烘托气氛,体现闹中有静;而以“满路飘香麝”作为上片小结。 到底是因人间有衣裳淡雅而又馨香满路的“楚女”引起作者对团��而明朗的皓月产生了“耿耿素娥欲下”的联想和幻觉呢,还是 用月里嫦娥来衬托或拟喻人间的姝丽?仙乎,人乎,那尽可由读 者自己去补充或设想,作者却不再饶舌了。此之谓耐人寻味。
        上片是作者眼前目击之景,下片则由当前所见回忆和联想 到自己当年在汴京元宵赏月的情景,用“因念”二字领起。结尾 处的今昔之感,实自此油然而生。“都城放夜”是特定的时间地 点,“千门如昼”写得极空灵概括,然而气派很足;“嬉笑游冶”转 入写人事,即都中士女在上元节日总的活动情况,其中也包括作 者在内。这些都是写上元应有之文,也是题中应有之义,可是着 重点却在于“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这大有“晚逐 香车入凤城”(张泌[浣溪沙])的味道。柳永在一首[迎新春]的 词里写汴京元宵的景况也说:“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 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阴下,少年人往往奇遇。”与周词所写, 意趣正复相同。不过柳词朴实坦率,直言无隐;周词委婉含蓄, 比较收敛而已。柳词是客观描述,周词则由上片的眼前风物回 顾当年,情绪上是由波动而克制,终于流露出年华老去,“旧情衰 谢”的无可奈何之感。故两词情韵风调仍复不同。这里对“自有 暗尘随马”一句想多说几句。历来注家于此句都引苏味道《上 元》诗中五六二句:“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苏轼《密州上元》 词则反用其意,说是“更无一点尘随马”。而周词此处的用法似 与苏味道诗略异其趣。意思说女子坐着钿车出游,等到与所期 男子在约定地点相遇之后,车尾便有个骑马的男子跟踪了。 “暗”不独形容被马蹄带起的“尘”,也含有偷期密约、蹑迹潜踪的 意思。这是苏味道原诗中所没有的。
        底下作者自然而然转入了自嗟身世。“年光”二句是说每年 都有这样一次元宵佳节,可是自己饱历沧桑,无复昔日情怀,那 种嬉笑游冶的轻狂生活,已一去不复返了。于是以“清漏移”三 句作结。一到夜深,作者也无心耽赏灯月交辉的景象,流连追欢 逐爱的风情,于是就乘着车子赶快回到官邸(“飞盖归来”有避之 唯恐不及的意味),心想,任凭人们去狂欢达旦吧。结尾之妙,在 于“从舞休歌罢”一句有两重意思:一是说任凭人们纵情歌舞,尽 欢而散,自己可没有这等闲情逸致了;二是说人们纵使高兴到极 点,歌舞也有了时,与其灯阑人散,扫兴归来,还不如早点离开热 闹场合,留不尽之余地。作者另一首名作[满庭芳]《夏日溧水无 想山作》的结尾也说:“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都是写 自己无复昔时宴安于声色的情怀,却又都尽蕴藉含蓄之能事,也 可以说是异曲同工吧。到了李清照,由于感情过分悲凉伤感,便 直截了当地写出“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临江仙])这样万 念俱灰的句子,看似衰飒,情感却反而显得奔放,不嫌其尽。有 人认为李清照的《词论》中没有提到周邦彦,事实上却是承认周 邦彦为词道正宗的。我看也未必尽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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