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苏轼[卜算子](“缺月挂疏桐”)

2019-05-24 可可诗词网-古典诗词札丛 https://www.kekeshici.com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 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 洲冷(末句元刊本作“枫落吴江冷”)。


        ——据《东坡乐府笺》卷二


        这首词原题为“黄州定慧寺寓居作”。“定慧寺”又作“定惠 院”,实即一地。故址在今湖北黄冈县东南,苏轼曾在这里住过, 还写过《游定惠院记》等小品文,据清王文诰《苏诗总案》,此词作 于宋神宗元丰五年壬戌冬十二月,按阳历计算,已进入1083年 了。当时作者因写了讥讽新法的诗,以谤讪朝廷的罪名系御史 台狱,后遇赦被贬至黄州,虽说任团练副使,实际受官府监视管 制,很不自由。这首词以孤鸿自喻,抒写自己内心寂寞,本在情 理之中。清人黄蓼园评此词云:
        此东坡自写在黄州之寂寞耳。初从人说起,言如孤鸿 之冷落;下专就鸿说,语语双关。格奇而语隽。斯为超诣神 品。
        其说大体不差。但前人评论此词,颇多谬说。一种说法是承认 这首词有政治内容,而解释却穿凿附会,如《类编草堂诗余》卷一 引宋代鲖阳居士云:
        “缺月”,刺明微也;“漏断”,暗时也;“幽人”,不得志也; “独往来”,无助也。“惊鸿”,贤人不安也;“回头”,爱君不忘 也;“无人省”,君不察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偷安于高位 也;“寂寞沙洲冷”,非所安也。此词与《考槃》诗极相似。
        同意此说者有张惠言(《词选》)、谭献(《谭评词辨》);反对者有王 士禛(《花草蒙拾》)、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续篇卷一)。近人 沈祖棻先生在《清代词论家的比兴说》一文中指出:
        这种方法,固然有时可以发明词意,但其弊病也很大。 因为对古代作品求之过深,就不免穿凿附会,甚至捕风捉 影,曲解前作,厚诬古人,结果自然不免引起异议。(《宋词 赏析》页二二八)
        这话确有一定道理。
        另一种则是用编造故事的方式来讲词,这比前一种讲法更 不足取。如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王楙《野客丛书》卷十及 《古今词话》等,就认为这首词是苏轼为了一个王姓少女(或说为 了一个叫温超超的少女,并把写作地点从黄州迁到惠州)而作。 今天看来,这样讲词不仅无稽,而且无聊。为了节省篇幅,恕不 赘引。
        尽管这两种讲法都为我们所不取,却涉及诗词创作的一个 传统手法问题,即所谓比兴,或称之为在创作中有寄托。我个人 认为,诗词中用比兴手法是习见的,而且是可取的;但“比兴”却 不等于“比附”。古人不少谈“比兴”或提倡“比兴”的,其实是“比 附”,也就是生拉硬扯,牵强附会。至于作品中有无“寄托”,是指 作者的创作意图或指作品的主题思想而言,同“比兴”手法还不 属于同一范畴。我以为,作品中有寄托是极自然的事,甚至一首 诗或词的的抒情主人公完全是第三者,也仍旧可以是有寄托的。 而作品之有寄托则往往借助于比兴手法。如果一首作品本无寄 托,或虽有寄托而一望可知,而后人却一味用牵强附会的手段去 比附,硬说它有什么内容,那就大错特错。苏轼这首词,显然有 寄托;以孤鸿自喻,当然属比兴手法。可是上述两种意见却都属 于作者本无其意而为后人强加上去的,所以那只是“比附”,故为 我们所不取。
        这首词共出现三个“人”字。“人”指谁?值得研究,上片第 二句说“漏断人初静”,显系泛指,即通常说的夜深人静。既然万 籁俱寂,群动阒然,已是悄然无人声了;却又紧接着说“幽人独往 来”,可见这个“幽人”不同于一般尘俗扰攘之徒。“谁见”,一本 作“时见”,又作“时有”,又作“唯有”。版本不同而理解亦因之而 异。有人认为“幽人”喻“孤鸿”,人已静而犹见有个“幽人”独往 独来,这并不是真正的人而是“缥缈孤鸿影”(或说这个“幽人”只 有天空中的孤鸿才见到了他)。另一种说法则把“幽人”讲成作 者自己。在夜静更深之际,人迹已杳,而作者仍踽踽独行,从而 见到虚空缥缈之间有孤鸿飞翥。其实这两种讲法并不矛盾。 “幽人”与“孤鸿”,正是一而二、二而一,不过下片以鸿喻人,并未 说破;上片则人鸿并举,一任读者联想而已。由此可见,词中前 后两“人”字与上片第三句的“幽人”,确不是指的同一类型的 “人”,而且是彼此对立的。“人”未静时,“幽人”不为世俗之人所 见;“幽人”有恨,亦不为世这人所知。可见这个“幽人”实即“孤 鸿”自己。
        鸿雁是喜群居而重配偶的,失群孤雁,不仅比喻作者政治上 孤立,而且也隐指世上与己同调的知音稀少。下片写孤鸿之心 迹与行踪,道出了两重心事。一是“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二是“拣尽寒枝不肯栖”。为什么“惊”?盖反用张九龄《感遇》 诗:“孤鸿海上来,池潢不敢顾,……今我游冥冥,弋者何所慕?” 而苏轼本人的遭遇,正如孤鸿之唯恐为“弋者”所射中。所“恨” 者何?不但自己的政治抱负不能实现,反而落得一个险些送命 的下场。“惊起”二句,又是反用五代欧阳炯[南乡子]:“孔雀自 怜金翠尾,临水,认得行人惊不起。”欧词写孔雀临水照影,为自 身金翠尾羽所炫,竟得意忘形,没有考虑行人走过。及至听到脚 步声,便惊起欲飞;待仔细看时,觉得行人似曾相识,便又停下不 飞,故词言虽“惊”而并未飞“起”。这里苏轼为了刻画其忧谗畏 讥之心理与满腔抑郁之孤愤(即所谓“恨”),既写了憬然自惊而 “回头”,又写了因一肚皮不合时宜而希望能有人理解领会。“惊 起”句是怕“人”;“有恨”句是想把内心苦闷一吐之为快,又是希 望能得到可倾诉之“人”。这种矛盾心情竟用比兴手法以揣摩孤 鸿的心迹和行踪来曲曲描绘,真是高人妙手。这一重心事是对 待周围客观事物的;下面一句则是反映自己主观思想的;鸿雁本 不栖于树上,现在只由于事不遂心,才有意“不肯栖”的,故被人 非议为有“语病”(见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三十九)。其实 前人早已指出,这取“取兴鸟择木之意”(见陈鹄《耆旧续闻》卷 二)。这不但有“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一层意思,而且还有不 屑与世俗同流合污这更深一层的意思。用今天的话说,正是以 拟人的手法写现实人生的矛盾。既然如此,这只失群亡侣的孤 鸿宁可远离尘世,寂寞地独处于冷落的沙洲之上,不愿也不敢同 这个可怕而又可憎的处境打交道了。这又是一重心事。可见作 者写雁也正是写人,并通过这种艺术手法来刻画自己的内心世 界。因此我们说这首词真有寄托,是一点也不牵强的。
        剩下来还有头尾两句:“缺月挂疏桐”和“寂寞沙洲冷”(据 《耆旧续闻》卷二,“洲”一作“汀”,两字义本相近)。头一句是写 背景,也是写实,点明当时是天寒夜深的时节,并无足奇。但作 者不用圆月而说“缺月”,虽不必即如鲖阳居士说的“刺明微也”, 而“月如无恨月常圆”,这里面恐怕也多少有点表示遗憾的味道, 与下片的“有恨”似相照应,却又在疑似有无之间,写“疏桐”而不 说“林丛”或其它树木,盖梧桐本高洁之树,所谓“龙门之桐,高百 尺而无枝”;而且只有鹓雏(凤凰一类的鸟)才肯栖息其上。只是 因为寒意已深,梧叶凋残,虽高洁而正逢厄运,又与下片“拣尽寒 枝”句有若即若离之妙。况且下弦残月挂于疏桐枝梢之上,又是 一幅极其淡雅疏朗的水墨写意画。不仅“诗中有画”,而且与“幽 人”、“孤鸿”等所要刻画的抒情主人公有水乳交融、相得益彰之 妙。景语原是为抒情服务的,于此可见一斑。
        至于最末一句,“寂寞”是孤鸿心境,“沙洲”是其止宿之处; “冷”字则兼把字的内在精神世界和客观上的季节特征结合起 来,本亦顺理成章,毋庸饶舌。但我经过反复商量,却决定作一 点翻案文章。即我以为元刊本末句作“枫落吴江冷”是有道理 的。这句五言诗本是唐人崔信明现成的残句(当然也是名句), 却被作者毫不客气地搬到词中。乍看去似与上文毫不衔接,有 点不知所云。其实这句写江南由秋入冬之后的景物,真是绝妙 好辞。枫叶由丹而黄,由黄而陨,三吴江水,寒意逼人;枯叶随江 水流逝,尤增衰飒之感。这不正是处于四面楚歌之境的苏轼周 围的现实气氛的真切写照么! 相传鸿雁南飞,最远不逾湖南衡 山,但吴头楚尾,此时业已冷寂荒凉,非候鸟所宜栖息之地了。 作者用这一成句把虚拟的比兴之笔一下子大力兜转,使读者也 随着回到现实中来,更足以证明流落在大江之滨的“孤鸿”的处 境是如何的寥落悲凉,这不比从表面上毫无假借地直说“寂寞沙 洲冷”更显得惝怳含蓄么?只缘后人不和其解,才以“寂寞沙洲 冷”之句代之,其实反而显得质实浅露,全无谏果回甘、余音绕梁 之趣了。正惟此词末句骤然劈空而下,以唐人成句作结,才更见 出作者“语意高妙”,才气纵横,“似非吃烟火食人语”(《苕溪渔隐 丛话》前集卷三十九引黄庭坚评此词之语)的特色。如只说“寂 寞沙洲冷”,虽似切题而且章法结构皆甚完整,可是“笔下”反倒 显得有点“尘俗气”(亦黄庭坚语)了。质之读者,不知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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