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交行
[清]颜统
君不见张耳陈余贫贱时,结交刎颈称心知。本期共逐秦家鹿,富贵相争不自持。一从绛灌列茅土,一死泜水为亡虏。遂令天下论交情,朝为秦晋暮吴楚。漫称角哀与伯桃,西华零落感孝标。从知悠悠势利者,一生不及古贫交。贫交不在多黄金,黄金不多交亦深。意气还将然诺重,得失荣枯何足论。贫交结契水与山,生死相从无留难。愧煞当时车马客,转眼忘情反覆间。
这首诗约作于清初,正是沧桑鼎革世态纷纭之时。
诗人先以历史故事谈起,以“君不见”三字引出第一段,用二绝八句叙述议论了秦末汉初风云变幻之际的一节交情。张耳、陈余都是大梁(今河南开封)人,虽穷但友谊很深,有共同的抱负,“两人相与为刎颈交。”(《史记·张耳陈余列传》)“刎颈”一词在《史记·索隐》中解释说:“言要齐生死,断颈无悔。”意思就是两人要同生死共患难,以性命相许,甚至断头也绝不后悔。在秦末天下大乱中,二人追随陈涉,先率兵北略赵地,立武臣为赵王,陈余任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后来,张耳和赵王被秦军团团围困在钜鹿城,而陈余率数万甲兵驻扎在北面,张耳多次派人求救,几个月都没有回音,钜鹿城中粮尽兵少,秦军攻势凶猛,张耳又派人责备陈余说:“当初我与你为刎颈之交,今天我就要死了,而你却拥兵数万不肯相救,如果还讲信义,为什么不来共死呢?”陈余说: “我的兵就是都去了也不能解围,只会白白地送死,我所以不去共死,就是为了将来报秦军之仇。今天必欲俱死,好比用肉去喂饿虎,有什么好处呢?”后来,项羽率领楚军大败秦军,解了钜鹿之围,张、陈二人的友情也从此破裂。项羽占领咸阳灭秦之后,封张耳为常山王,而仅以三县地分封陈余,陈余非常怨愤,就联合了齐王田荣袭击张耳,占据赵国,张耳败归汉王刘邦。西汉三年,张耳随韩信率领汉军击破赵国,把陈余杀死在常山泜水(今河北槐河)上,刘邦封张耳为赵王。诗中“共逐秦家鹿”指夺取秦王朝政权,以鹿比喻帝位。“绛灌”是刘邦大将绛侯周勃和颖阴侯灌婴。“列茅土”指分封诸侯。“秦晋”是春秋时秦国和晋国,世代联姻,后来就以“秦晋”比喻联盟结好。“吴楚”为春秋战国时南方两大国,多年进行兼并战争,经常兵戈相见,吴王阖闾曾一度攻破楚国,诗里借指翻脸绝交。这一段以张陈二人最初贫贱相交到富贵反目成仇的结局,深深哀叹了逐权夺势不顾友谊的人间悲剧,使天下人一谈及此事无不为之感伤。早在汉代就有人评论说:“始常山王(张耳)、成安君(陈余)故相与为刎颈之交,……常山王奉头鼠窜,以归汉王。借兵东下,战于鄗北(今河北省柏乡北),成安君死于泜水之南,头足异处。
此二人相与,天下之至驩(欢)也,而卒相灭亡者,何也?患生于多欲而人心难测也。”(《汉书·蒯通传》)以为二人友情破裂的原因在欲望无穷,只顾个人眼前的利益而不顾共同的志向和生死情谊。以后持这种观点的诗人也不少,如李白说:“世路多翻覆,交道方险巇。……张陈竟火灭。”(《古风》五十九)白居易也说:“张陈刎颈交,竟以势不完。至今不平气,塞绝泜水源。”(《和雉媒》)
从第九句起转入第二段,诗人用一正一反两个事例作进一步阐发。传说古代羊角哀与左伯桃为死友,闻楚王能礼贤下士,二人南行入楚,衣单粮少路遇雨雪,左伯桃把自己的衣服口粮并在一起全都交给了羊角哀,让他继续前行,而自己却冻死在路旁的空树中。两人生死之交被传为佳话。事见《烈士传》中。羊角哀至楚国后被拜为上大夫,备礼归葬伯桃。诗人用“漫说”二字抨击现实,意为如今象羊、左死交之谊已经不可见了,还是不要说起吧。西华是南朝著名文学家任昉的儿子, 《南史·任昉传》记载,任昉生前好交结,奖励提拔后进之士,“得其延誉者多见升擢,故衣冠贵游莫不多与交好,坐上客恒有数十。”但他死后家业零落,儿子东里、西华流离在外,不能自给,旧交显贵没有一个人怜惜周济他们。寒冬风雪交加,西华还穿着夏天的麻衫,在路上遇见刘孝标,孝标非常伤心,为西华写下了一篇愤世嫉俗的《广绝交论》,讽刺旧日附炎趋势得到提拔的衣冠之士。文中十分感慨地说,自任昉瞑目之后,“坟未宿草,野绝动轮之宾。藐尔诸孤,朝不谋夕,流离大海之南,寄命嶂疠之地。…呜呼!世路险巇,一至于此。”(《文选》卷五十五)为人情反复的社会风气而悲哀。诗人将羊、左并粮合衣的生死友谊与任昉旧交的冷酷无情相对比,引出“从知悠悠势利者,一生不及古贫交。”的深沉感叹。
以下八句二绝至结尾,可视为第三段,反复咏叹贫贱方能见真交的思想主题,歌颂重意气轻生死、重友情轻势利的真诚之交,痛斥了钱财得失、富贵荣枯间转眼忘情的虚交,击应首段张、陈之事,结入翻覆无常冷酷贪欲的人情世味中,突出了为人伦大义置生命于度外的贫交题意,完成了全篇。
作者颜统是明末的儒生,入清不仕,此诗对那些不顾民族利益、忘记旧交、顷刻变态、追逐新贵,终日车马奔驰的无耻之徒,是极大的讽刺。在当时国破家亡人心难测之际,矛头所向是很明白的,有着强烈的时代感和鲜明的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