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吴伟业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唯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晰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抵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阑。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伎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明珠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乌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圆圆曲》是吴梅村最负盛名的一首七言歌行长诗,叙咏陈圆圆和吴三桂聚散离合的故事,含蓄而辛辣地讽刺了吴三桂为了爱姬被夺不惜出卖民族利益屈节事敌的无耻行径。诗的结构恢宏,情节曲折错落,波澜起伏,辞藻典雅优美,音调谐和,珠连璧缀,文采风流,极富艺术魅力。据说吴三桂读此诗后大为不安,想用重金收买梅村求毁版,被梅村拒绝。三桂当时拥重兵、拜王爵,气焰薰天,但终于无可奈何。这大概因为诗中所叙,大率皆纪实之言,事实如此,吴三桂不能尽掩天下人耳目。梅村此诗不愧“诗史”之誉。
        陈圆圆,明末江南名妓,本姓邢,名沅,字畹芬,小字圆圆,崇祯末,被皇家贵戚强行罗致入宫,后放出,贵戚转赠吴三桂,得三桂宠爱。三桂当时官辽东总兵平西伯率军驻守山海关,留圆圆居京城吴邸。李自成义军攻下北京,圆圆被刘宗敏夺去。三桂原拟降李,闻此讯大怒,反投清朝,引清兵入关败自成,夺回圆圆。诗即从吴三桂引清兵“破敌收京”写起,首句用黄帝鼎湖升天的典故喻明崇祯帝之死,第二句写三桂合清兵之力打败李自成,由山海关进入北京。玉关,玉门关,这里借指山海关。 “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是作者对三桂的诛心之论,六军缟素为崇祯帝举哀只是三桂欺世的旗号,为美妾被夺而冲冠大怒不顾一切才是三桂投清的本心,这两句是全诗的警策所在,揭穿了吴三桂借兵报君国之仇的堂皇谎言。下面四句拟三桂口吻强自辩白,结果是欲盖弥彰,“哭罢君亲再相见”一句更点出三桂非但是不忠朝廷,同时背亲不孝,谴责讥贬是极其严厉的,然而表达方式又是极委婉隐晦的。
        接着诗笔一转,开始倒叙三桂圆圆遇合之事。诗先用四句交代了三桂得圆圆于贵戚之赠的来历。田、窦是用典,西汉田蚡、窦婴是帝室外戚,这里指代这位赠美人的戚畹,其人究竟是田弘遇还是周奎,传说不一,可以不必纠缠。从“家本姑苏浣花里”起,诗进一步追述圆圆的身世经历。圆圆原是苏州人,浣花里,乃用唐代名妓薛涛居成都浣花溪之典,点明圆圆的妓女身份。“梦向夫差苑里游”三句,用夫差西施故事,暗喻圆圆的美色如同西施,命运亦一如西施得侍王侯,这是把圆圆比作西施,三桂比作吴王,西施亡吴,三桂也是为圆圆冲冠一怒失去了大节人伦。这当是梅村用此典设比喻的深意,这个比喻是贯串全诗的,后面还将提到。此喻基于不足取的女人祸水论,但梅村意在刺三桂,并非责圆圆,我们可以不必去苛求细微。“前身合是采莲人”以下八句写圆圆被贵戚强夺入宫在宫中又遭冷落排挤的悲惨遭遇。接着十八句叙述了圆圆出宫后为贵戚家妓,于席间与三桂眉目传情,美人终于得归将军, 以后遭逢甲申之变,三桂为夺回美人而投清兴师的经过。 “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结束倒叙,照应篇首的“冲冠一怒为红颜”,“哭罢君亲再相见”。这一节里频频使用了不少典故:永巷,用汉高祖戚夫人被吕后禁闭永巷典,喻圆圆在宫中蛾眉遭嫉,“明眸皓齿无人惜”之事;“银河几时渡”,用牛郎织女故事喻三桂圆圆边关京城佳期难遇; “思妇楼头柳”典出王昌龄《闺怨》诗:“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此喻圆圆苦思三桂,忽起风波;绛树、绿珠,是曹魏、西晋时两位著名美女,皆用以喻圆圆。
        “蛾眉马上传呼进”以下八句写圆圆复归三桂事。三桂先是隆重排场迎接圆圆,以后圆圆随三桂征战入汉中,居于画楼锦阁之中,居然金屋藏娇了。这几句旖旎铺排之笔,正坐实了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初心,也进一步用事实点穿了“红颜流落非吾恋”的辩白是彻头彻尾的欺世谎言。再一次照应篇首。这里用魏文帝列数十里蜡炬烛光照路迎娶美人薛灵芸故事,写三桂迎还圆圆时的盛大排场。金牛道,由陕入川的古栈道。本诗作于顺治八、九年间,时三桂率军由金牛道越秦岭进入汉中规划入川军事,梅村诗是写实。接着,诗又宕开一笔,插叙圆圆富贵的消息传到江南的反应。昔日的女伴们不禁艳羡圆圆的幸运,圆圆本是妓女,旧日的女伴当然也是同行,诗中故意说是“浣纱女伴”,这还是在暗以西施喻圆圆,西施未入吴宫前在若耶溪浣纱。王维《西施咏》有“当时浣纱伴,莫得同车归”句,写西施与诸女伴分道扬镳,贵贱殊途。梅村诗意也在突出圆圆的鸿运异数,为下面的议论预设铺垫,不过在发议论之前,梅村再一次概括地重叙了圆圆的否泰身世:当年艳名远扬,反遭不幸,“一斛明珠万斛愁”,用唐明皇赠珠梅妃故事,说美貌给圆圆带来了愁苦和灾难,以致关山飘泊美人憔悴,然而谁知狂风飏花的劫难过去之后还有无边春色呢!
        铺垫渲染已足,下面六句即发出惊世之议论:圆圆倾国倾城的美貌,反而使溺爱她的郎君获得了世上重名,吴三桂确是自山海关之变后成为历史名人,不过重名并非是美名;国家的存亡自然要比美人重要,可是多情的“英雄”为爱美人却顾不得了;不仅顾不得国家社稷,连骨肉至亲也在所不惜了,三桂父母兄弟全家因此被杀,化为灰土,只有美女陈圆圆因此得以名留史册。这里的讽刺是尖锐辛辣的,但措词却是委婉曲折的。明里说圆圆的倾国殊色使吴三桂名声更显,实际是说三桂为了美人不惜弃大节人伦于不顾,赚来了千古骂名; “无奈多情”似有解脱“英雄”之意,其实还是讽谴三桂将爱欲凌驾于国家大计之上,对美女何其多情,可对国家何其无情,对父母何其忍情;至于全家灰土,红妆汗青,更是强烈的对照,诛心刽子手的讥嘲。吴三桂已被置于不忠不孝无以立身于天地间的境地,然而这一切都是实情,所以“当日梅村诗出,三桂大惭。厚赂求毁板,梅村不许,三桂虽横,卒无如何也” (况周颐《陈圆圆事略》)。可见这一节议论的讽刺力量。这里的议论远远照应篇首的立意警策,是全诗主旨所在。
        最后一节写诗人的感叹。前四句怀古中“馆娃”、“越女”、“香径”、“屧廊”都是用吴宫典故。夫差为西施在姑苏建馆娃宫,宫中有响屧廊,宫前有采香径,“尘生鸟自啼”,“人去苔空绿”,以凄凉之景语喻吴国的灭亡。末四句说得更含蓄,但嘲讽的寓意更强烈。 “换羽移宫”,字面意思是乐曲换调,宫,羽,皆是五音调名;暗意当指改朝换代,这一改换使天下万里都陷于痛苦之中,梅村深痛故国沦亡,怨恨三桂是自然的;当然还可以理解成圆圆远涉关山有万里乡愁,梅村诗含蓄蕴藉,其意深婉多解也是正常的。梁州,是汉中地方的古称,三桂那时正驻军开府于此。 “为君别唱吴宫曲”,吴宫,双关语,既承前文馆娃屧廊香径等指吴王夫差之宫,又指梁州平西王之宫,还是以西施喻圆圆,夫差喻吴三桂,吴宫曲,乃是亡国不祥之曲,是以讽刺三桂结局或将不妙。诗人当然不可能预见二十多年后三藩的覆灭,但梅村有他的依据,末句即是。此处反用李白《江上吟》诗意, “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既是“汉水东南日夜流”,那么,三桂的骄奢得意必不得永保,吴王称霸一时终于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三桂或将亦蹈其覆辙。诗人的诅咒和期望均深隐其中了。此典用得极精切巧妙,三桂所驻的汉中正在汉水之滨,别唱吴宫_曲,汉水东南流,也可以看成是写实的景语,以此烟水迷离之致暗藏尖锐之讽刺,实在是梅村的大手笔。
        《圆圆曲》蔚为巨制,在艺术构思艺术表现上都有其匠心独具高妙超群之处。寓讽喻于婉转旖旎的叙事之中,使深刻诛心的讽刺讥谴却呈现出风流蕴藉的含蓄美,是本诗立篇的基本特点。结构上突破了按时间顺序线性发展的古典叙事长诗的传统布局,代之以跳跃性的倒逆式结构,大开大合而又圆转自如,错综运用铺叙、倒叙、插叙等叙咏手法,使情节叙述曲折多姿波澜迭生错落有致。诗中频繁地用典,除了含蓄讽刺的需要如以吴王西施比拟三桂圆圆之外,使诗形成了镂金错采典雅工丽的优美的语言风格。诗中又成功地运用了“顶针格”的修辞技巧用以转韵开拓诗意,造成跌宕流动回环往复的艺术效果。本诗文采斐然,情韵兼胜,艺术上可以追美《长恨歌》,诚是古典叙事歌行长诗中的一枝奇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