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远曲
[明]高启
扬子津头风色起, 郎帆一开三百里。江桥水栅多酒垆,女儿解歌山鹧鸪。武昌西上巴陵道,闻郎处处经过好。樱桃熟时郎不归,客中谁为缝春衣?陌头空问琵琶卜,欲归不归在郎足。郎心重利轻风波,在家日少行路多。妾今能使乌头白,不能使郎休作客。
《忆远曲》为新乐府杂题。本诗生动地塑造了一个思妇形象,表达了思妇因丈夫重利轻情,长年在外而引起的苦闷和愁怨,反映了她对生活的渴望和追求。
全诗共十四句。开头“扬子津头风色起,郎帆一开三百里”两句,首先写在扬子江的一个渡口,船儿挂起了风帆,思妇之郎君,乘船顺风,欣然远去。这里诗人开始就紧紧扣住题目,为了“忆远”,“一开三百里”一下子将所思念的对象推向远方,点出了空间距离之远,也为全诗的展开奠定了基础。“一开三百里,”看似平淡,漫不经心,细细玩味,便觉是神化之笔。它既写出了丈夫离开时的情态:坚决果断,无所留恋,没有“执手相看泪眼”,又写出女主人公此时复杂的内心——怨恨和牵挂。她怨恨丈夫临行没有给自己半点安慰,怨恨他走得太快又太远;她挂牵丈夫“一开三百里”之外的安危,挂牵丈夫如此离开恐怕会另有新欢。同时,“一开三百里”也为后面的“郎不归”、“乌头白”埋下了伏线。又正是这一笔将双方具有矛盾心态的男女主人公一下推向了读者面前。当然,这两句正面描写的是男主人公,女主人公的感情是从侧面予以表现,而这侧面和正面对两种心态的表现,正是两个人物性格的鲜明对比,对比之下,相互映衬,故两个艺术形象在一、二两句里显得同样鲜明,同样清晰。所以说,诗的开头含蓄蕴藉,感情丰富,藏意深厚,在结构上也起着统领全篇的作用。第三句以下,抒情女主人公便成为诗人着力描写的对象:
“江桥水栅多酒垆,女儿解歌山鹧鸪。”“酒垆”即借指酒店、酒家。张籍《江南行》:“娼楼两岸临水栅,夜唱竹枝留北客。”韦庄《菩萨蛮》:“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许浑《听歌鹧鸪》:“南国多情多艳词,鹧鸪清怨绕梁飞。”这两句写由丈夫远离引起的种种思绪,很自然地由开头的扬子津头的风色,想到江边桥头的酒家,由酒家想到似月的歌女,由歌女想到多情多艳的歌辞,又想到远方的丈夫,因丈夫远离引起思想,后又归结于丈夫之身,百思不离其人,巧妙地点出了思妇的疑虑和思念愁绪。反过来说,只有对丈夫充满爱, 日夜思念丈夫的人,才有可能产生这种联想。“武昌西上巴陵道,闻郎处处经过好。”武昌、巴陵道两个地名,用“西上”加以贯穿,就更加渲染出丈夫客游他乡的兴趣无已,使已经“一开三百里”的丈夫距家乡更远,距自己更远,且越来越远。反之,夫妇团聚的希望更为渺茫,想到郎君所经所到之处,皆会另有新欢,使他乐而忘返。以上六句写丈夫远离之后,思妇的疑虑和愁闷。
疑虑、离愁、别绪摧折着她,难以排解,与日俱增。七、八两句,诗人便抓住一个带有特征性的气候转换时节加以描写:“樱桃熟时郎不归,客中谁为缝春衣?”诗人运用比兴手法,写出了时间的遥远。思妇“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望,已是樱桃熟了的时节,久守空房的思妇面对娇艳欲滴、晶莹剔透、依托着绿叶的鲜红果子,难免想起自己,便愈加思念远游的丈夫,思念、牵挂、疑虑、怨恨,感情非常复杂。你客游他乡,到了这季节转换时分,衣服该更换了,由谁来给你缝做衣服呢?这时候你还不回来,一定是有人给你缝衣了,如若不然,难道此时,你不思念你的缝衣人吗?女主人公这种惆怅复杂的内心如同汤煮,只得问卦占卜,求问于巫,聊以自慰。在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听其随便,“欲归不归在郎足”,这是思妇思念不已,又思念不得的一种无可奈何的怨恨。
最后四句,诗人很自然地随着思妇的心情转变将笔锋由疑虑、思念、怨恨愤怒而转向指责:“郎心重利轻风波,在家日少行路多。妾今能使乌头白,不能使郎休作客。”她看丈夫回来无日,而又无可奈何,便转而斥责丈夫重利薄情,根本不把妻子放在心上,使自己的感情受到压抑和遏制,面容枯槁,头发斑白。“乌头白”的过程就是思妇遭受痛苦折磨的过程,她备受孤寂之苦而又无法改变丈夫重利薄情的行为。这既是她对生活的哭诉,同时也是她对生活的渴望和追求!这位女主人公的命运在封建社会里决不是孤立的,她的遭遇是大多数妇女的共同命运,尤其是明代日益增多的商人之妇的共同命运,所以此诗便带有更广泛的社会意义。。
本诗在艺术上的最大特点是抒情含蓄。古往今来,思妇与愁、忧、泪有难解之缘,思夫之名作也不例外。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开笔就将愁拉扯了出来。曹丕的《燕歌行》:“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不但写忧,而且写出了眼泪。汉乐府《伤歌行》:“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出现了更多“愁”字眼。凡此种种,举不胜举,而这首《忆远曲》,不仅全诗无一愁字出现,连凄清的字也很难找到。可是,此诗从头至尾又无处不在言愁情,诗人将思妇满腹愁怨深深埋藏在字里行间。使人读后,如品名茶,似饮醇酒,遗味不尽,余香满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