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歌并序
[元]王恽
癸未岁三月二十八日,宋宾客乘泽车过道宫访予。时庭中紫藤花盛,烂若锦摛,道师萧公邀宋与予坐藤阴下。寻友人张明之亦至,酒数行,开口笑粲,殊适然也。宋因出名纸属予作字,一春天气不佳,此日颇清润可爱。既援毫,觉幽香馥郁,时集笔端,放手喜书,初不计其工拙也。遂话及乐天梦元九故事。予曰:“二公虽神交如此,恐未若今日之乐衎也。若取紫桐诗例赋长句歌之,以为他年林下一段奇事,可乎?”宋曰: “吾子便可承当。”遂率尔作歌曰:
竹宫琐窗云雾垂,紫藤花发何葳蕤。仙家驻景出异供,横掩桃李无晶辉。群蛟奋蛰力犹困,鳞鬣不耐凄风吹。天孙夜掷紫霞被,满意下覆湏春曦。幽禽缩喙不敢啄,囚锁恐泄苍精机。又如王恺紫丝障,夸雄斗侈光陆离。倒冠落佩众宾醉,临风零乱千缨緌。柯扶疏散苍翠,季伦击碎珊瑚枝。青宫宾客今园绮,杖藜来扣仙人扉。遥惊紫艳翻半空,造物乃尔争新奇。君不见香山老居士,梦与元九神交驰。觉来清吟增怅望,紫桐花下空怀思。何如吾侪时燕集,对床话久藤阴移。兴余属我扫牋素,烂柯不著山间棋。刺簷入户要学腾蛟螭,鸟归花落香下来,时集毫彩沾人衣。一杯眷露助香润,清气貯满诗人脾。依依青袅厨烟起,好命庖人办新美,炷香供具祷群龙。莫学痴藤蟠未己,燕南饥民饥欲死。
(时普旱无雨二载矣)
《紫藤花歌》是一首通过描绘木本花卉记述友人交往情谊的诗篇。从诗前小序中可知诗人写作这首诗歌的契机,一是朋辈雅集,即兴赋咏,记一时之盛,志友情之笃;二是由古及今,从唐代元稹、白居易的亲密友谊,述及此时的与会者,彼此相知有如元、白,而朋友之间欢聚的机会和条件,却远比元、白优越得多。话题的引起是诗人王恽同二、三友人在藤阴下饮酒谈心,“一春天气不佳”,今日却难得这样“清润可爱”,春光明媚,令人适然,庭中盛开的紫藤花, “幽香馥郁”,正是挥毫吟咏的美好时刻。谈兴方浓, 自然联想到元、白相交的往事,他们一朝在京都话别,天各一方,相会无期,对明月、浮云而忆故人,白居易在诗中写道:“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君言苦相忆,无人可寄书”。在王恽等人看来,元、白“二公虽神交如此,恐未若今日之乐衔也”,于是“取紫桐诗例赋长句歌之,以为他年林下一段奇事”,便写下了这首《紫藤花歌》。
白居易写过一首《初与元九别,后忽梦见之,及寤而书适至,兼寄桐花诗,怅然感怀,因以此寄》的古调五言感伤诗,虽然诗题中谈及元稹寄来的是“桐花诗”,并非紫桐诗,更非紫桐花诗,但从诗题和诗的内容看,都与王恽小序所说的“乐天梦元九故事”吻合,因此,“取紫桐诗例赋长句歌之”云云,当指白氏此篇。
王恽的《紫藤花歌》从多方面歌咏了紫藤花,借咏花抒写感慨,寄托近思遐想,进而联系时事,表现了对穷苦百姓的关怀。全诗可分三层,第一层写紫藤花葳蕤多姿,晶掩桃李, “遥惊紫艳翻半空,造物乃尔争新奇”,使人惊叹不已。第二层因景抒情,由眼前挚友赏花、饮酒赋诗的乐趣,联想到当年元、白虽然交往厚密,却远隔关山,晤面畅叙而不可得,空具怅望怀思之情。既慨叹古人之不幸,又庆幸今人之欢悦。第三层结尾时浮想连翩,虑及民生疾苦,卒章显志,使作品增强了现实感和忧患意识。
写树木花卉的作品最忌直接描摹,那样做势必枯燥干涩,缺乏情采,使之味同嚼蜡,了无意趣。在这篇《紫藤花歌》里,诗人反复烘托,多方渲染,施展腾挪跌宕之功,连用比喻、拟人、状物等艺术手法,才华横溢,妙语缀珠。例如紫藤花的苍劲柔韧,叶繁花茂,诗人用“群蛟奋蛰力犹困,鳞鬣不耐凄风吹”作比,而紫藤花的形状、色泽,时而以“横掩桃李无晶辉”状之,时而用“天孙夜掷紫霞被”拟之,等等。流丽生动,情致盎然。
诗中虽有多处用典和引述前人故事,但都围绕全诗题旨,使意境、氛围更加和谐自然。 “天孙”即织女,用织女夜里抛掷紫霞被的美丽传说状写紫藤花,抹上了一层缥缈朦胧的神话色彩,愈见妩媚。而用王恺、石崇这两个西晋显贵夸示富侈,设置紫丝障和杖击玉珊瑚的故事,进一步拟写了紫藤花的茂密和柯扶疏的曲弯新奇,显得活脱而富于生机,使读者在视觉、听觉等方面拓展开来,形成诗人和读者间情感上的直接交流,增强了亲切感。
由流传下来的前辈诗人的韵事引起话题,并仿照前辈诗人的诗篇“率尔作歌”,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一落窠臼,便无新意,但如果完全抛开原诗,则又失去了“取紫桐诗例赋长句歌之”的写诗契机。王恽显然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并作了很恰当的处理,他以白居易寄赠元稹的“怅然感怀”诗为“诗例”,着重抒写个人的心理感受,既不同白氏诗作游离,又不受其束缚,这种以心理感受为本位的“率尔作歌”的艺术方法,是取前人诗例进行创作的最佳方法。诗中记叙了元、白的诚笃情谊,叹息他们两相遥想至于心神交驰、梦魂萦绕的心境、情态,继而由古及今,古今对照,发出“何如吾侪时燕集,对床话久藤阴移”的感慨,感情真挚纯朴,不胜今昔之叹,语出肺腑,今日朋辈欢聚之值得庆幸,弥足珍惜。
正是由于情真意切地写出了今日观赏紫藤花、饮酒吟诗的怡悦,抚今追昔,便自然流露出对世道和百姓的关切之情。因此,结尾“莫学痴藤蟠未己,燕南饥民饥欲死”两句,虽然稍有陡突短促之嫌,却并没使人感到矫揉造作、装腔做势。也许诗人自己意识到篇末点题,会失之直陋,所以特加小注说明“时普旱无雨二载矣”。其恤民爱民之心,是值得称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