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子昂饮歌
[元]戴表元
与君相逢难草草,与君相逢苦不早。人生何处少泥塗?此日飘零武林道。武林城中马如云,闭屋狂歌人不闻。狂歌自笑君亦笑,依然狂绝不如君。君歌岂是真狂者,青衫少日春潇洒。至今俊笔五花纹,最惜青眸十行下。虚名何用等灰尘,不如世上蓬蒿人。黄金偏趋不贫室,白发难老无愁身。风雨无情亦如此,凄凄但聒穷人耳。不见朱楼高到天,凤箫龙管连朝起。连朝笙管可奈何,我歌且止须君歌。青天白雪望不极,坐见绿水生层波。我生何为被狂恼,江头鱼肥新酒好。从今作乐醉倒,与君相逢难草草。
本诗是作者在杭州宴请友人赵孟頫时即席之作。赵孟頫,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是元代著名的书画家,又能诗文,有《松雪斋集》传世。作者与赵交情甚厚,据《松雪斋序》(序为戴表元所作)云: “赵子昂与余交十五年,凡五见,每见必以诗文相振激。”从本诗看,此次相逢应是初遇,当在南宋末年。
“与君相逢难草草,与君相逢苦不早。”诗从相逢发端,先写初会时的心情。诗最忌讳用语重复,而本诗首二句就连用,“与君相逢”四字,使人不仅不感到累赘,而且觉得恰到好处,贴切地表达了初会时对友人的仰慕之情。戴氏在为赵之诗集写序时曾云: “子昂未弱冠时,出语已惊其里中儒先,稍长大,而四方万里重购以求其文,车马所至,填门倾郭,得片纸只字,人人心惬意满而去。”(《松雪斋序》)可见诗人对赵是早有所知的。但已往无缘相见,诗用“难草草”、“苦不早”表达了对这位早已仰慕的年少英才相逢之难和相逢之晚的遗憾心情。二人不只是在文学爱好上的志趣相投,更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二人的生活处境和心情也颇为一样。所以接下来写道: “人生何处少泥涂,此日飘零武林道。”武林,是往时对杭州的别称,南宋的京都就建在这里。 “飘零”二字准确地道出了此时二人无限凄楚的心境。赵孟頫本是宋太祖子秦王德芳之后,其先辈皆仕宋做大官,而他直到宋亡前才仅任过一次参军小职。戴表元是咸淳进士,在宋亡前也只任过建康教授。两人相逢时已是立年之人,然而功不成,名不就,人生仕途上布满着泥泞。今天偏偏又飘零京都,身临其境,真是同病相怜,都有一腔难言的苦衷。 “武林城中马如云,闭屋狂歌人不闻。”京城武林是达官贵人们的云集之地。诗用“城中马如云”不在于形容城市的繁华,而是为了写出街市上的喧闹。那些权贵们乘坐着高车大马,南来北往,轮滚马嘶,声音嘈杂,他们似乎在显示自己的威风。可是在诗人对此却不屑一顾,以“闭屋狂歌”来表达对权贵们的卑视。“狂歌自笑君亦笑,依然狂绝不如君。”这两句写得形声并茂,神采飞动。诗人的狂歌也唱出了友人的心声,二人不约而同地都笑了起来。诗人说我的歌远“不如君”是谦词,表现了对友人的推崇和敬重。诗人在《松雪斋序》中也说过同样的意思:“子昂才极高,气极爽,余跋之不及。”同时,从结构上讲, “不如君”三字也是为下文作一承转。所以接下来,一方面称赞友人的非凡文才,一方面又为友人怀才不遇而感叹: “君歌岂是真狂者,青衫少日春潇洒。至今俊笔五花纹,最惜青眸十行下。虚名何用等灰尘,不如世上蓬蒿人。”据《元史·赵孟頫传》载,赵自幼聪敏,读书过目可诵,为文操笔立就,是一位勤奋好学、超群出众的才子。但他生不逢时,现在已到中年,还不曾有鲲鹏展翅之日,仍然过着飘零凄清的生活。所谓“才子”而不能施展其才,为当世所用,只落得个“虚名”而已,天理昭昭,公平何在!很明显,字里行间不只是对友人的惋惜,而且还蕴藉着对现实的无比愤慨:象我们这样的人简直不如蓬蒿人了。这决不是对田舍农人的卑视,这里重点是抒发怀才不遇的忧愤,对现实社会埋没人才的不满。
社会的不公平还表现在: “黄金偏趋不贫室,白发难老无愁身。风雨无情亦如此,凄凄但聒穷人耳。”如果上文是用虚笔揭示社会黑暗和不平的话,那么这里则是采用写实手法,并以鲜明、强烈的对比进行正面暴露的。社会上的人无非是分为两类:穷人和富人。但说起来真怪,那些成堆成堆的黄金却偏偏源源不断地流向了富家之门。他们养尊处优,虽老不老。而穷人呢,现实社会的无情风雨无时不刻地向他们袭来,到处都是一片令人烦躁不安的凄凄聒耳声。两类人两种命运,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境况。试问,这种极端不合理的现象是谁造成的?接下来诗人就追根求源愤慨地揭露道: “不见朱楼高到天,凤箫龙管连朝起。”原来南宋统治者根本不把人民的死活放在心上,他们身居豪华的高楼殿堂,让歌妓舞女奏乐起舞,以此来充实精神上的空虚,真是腐败透顶。诗到这里,已是高潮,是诗人“狂歌”的最强音。接着“连朝”四句只是“狂歌”的余音,也是诗人思想感情发展的余波。面对黑暗腐败的现实, “飘零”此地的诗人也是无可奈何的,所以他只好压抑着心中的忧愤,“我歌且止”了。歌虽止而思绪不止,诗人遥望着蓝蓝的青天,皑皑的白雪,俯视着碧绿的江水,满腹的忧思愁绪就象层层水波一样仍在起伏荡漾。
“我生何为被狂恼,江头鱼肥新酒好。从今作乐拚醉倒,与君相逢难草草。”诗的结尾又回到诗题上来,完成了“招”、“饮”之意。一来是对友人的劝慰,二来也是自慰,字字洋溢着珍重友谊的真挚情感。
最后须要指出的是,诗人并非从今以后真的就过起“作乐”生活了,以前的情况无须再说,就是在以后,他也是无乐可言的。所谓“作乐”也不过是“愤世嫉俗”的代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