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野老歌
[元]刘因
南阳武当天下稀,峰峦巧避山自迷。青天飞鸟不可度,但见万壑空烟霏。山不知人从太古,白云飞来天作主。旌旗明灭汉阳津,几阅东西互夷虏。老人住此今百年, 自言三世绝人烟。往事不闻宣政后,初心欲返羲皇前。脯鹿为粮豹为席,竹树苍苍岁寒国。天分地拆保无忧,怪见北风山鬼泣。一声白雁已成擒,回望丹梯泪满襟。传语桃源休避世,武陵不似武当深。
这首诗借一位山林野老的伤时悯乱,表达了南宋灭亡之悲。
开头四句状武当山之高深。诗人一上来就直述武当山天下少有。“南阳武当”者,据《读史方舆纪要·湖广襄阳府均州》条载: “武当城,今州治,汉,属南阳郡。”该书又说: “武当山,州南一百二十里,山周八百余里,有天柱等峰七十二,玉虚等岩三十六,又有涧二十四,台五,井五,泉三,奇胜迭出,不可胜纪。”故此诗说“峰峦巧避山自迷,”言众多峰峦各逞奇巧而又相互掩映,构成一个迷惘境界。这里群峰上摩苍穹,天上飞飞鸟难度,山间烟笼雾罩,万壑藏匿一空,显得幽深莫测。接下去四句写武当山的冷眼阅世。由于高深闭塞,从太古开始,大山不曾有问津者,就是白云屡屡飞来,也只凭天意安排。但自从有了人类,有了权势的纷争,武当山下便打破了鸿蒙初辟的宁静,多少次看到汉北要塞旌旗明灭,东杀西夺,演出过一幕幕战争惨剧。 “老人”以下,引入武当野老的感伤。他住在山中已有百年,三辈人都不曾与外界社会交往,因而只知道历史上有汉唐前宋,宣和、政和以后,徽钦二帝“靖康”之难以来的世道就不再闻知。置身在如此闭塞的山间,一心向往的是回到伏羲氏以前的上古时代。他们以干鹿肉为粮,以豹子皮为席,竹篁树林苍翠一片,在乱世中居然自成一块乐国。他们原以为藏身在这里,即使天地崩裂也可保无忧无虑,谁料令人奇怪的是北风袭来,连山中鬼魅也惊惶哭泣。 “北风”喻蒙古征服者,作者的《白雁》诗说: “北风初起易水寒,北风再起渡江干。北风三吹白雁来,寒气直薄朱崖山。”这里的“北风”喻元蒙的征伐, “白雁”暗谐元军统帅伯颜。可见,诗言“怪见北风山鬼泣”,当是以元军以襄阳为突破口大举侵宋的史实为背景。故而接下去说“一声白雁已成擒”,暗指伯颜攻陷临安,宋宗室大臣成了俘虏。这无情的现实粉碎了武当野老超凡出世的“初心”,使他回望着丹梯——进入仙境之道,流下了满襟绝望的泪水。他寄语桃花源中人说:武当山远比武陵源深僻,尚且躲不过异族侵略的劫难,你们也别再妄想避世了。
这首诗曲折地表现了刘因的思想信念。在南宋末年,他经受了长期战争的蹂躏,入元以后,又目睹了残酷的民族歧视,为此他曾以陶渊明的忠于晋室、不与刘裕合作为归宿。在《归去来图》中,他赞陶渊明隐田园,内心抵排刘裕篡国的节操,他慕诸葛亮“静以修身”之道,表其居曰“静修”,他被元世祖称为“不召之臣”,聚徒讲学,精研儒道,都是为了独善其身,保持名节。这一点,是与道家的出世态度相对立的。在他看来,乱世不可避,本心不可移,所以他面对元蒙政权,而以儒学传统自命。这固然反映出他思想中软弱的一面,但也代表了元初知识分子的生活态度。他在本诗中塑造出一位遁迹山林却不忘情世事的武当野老的形象,就中不难看出他对宋室灭亡的痛心。
“诗言志”,凡是有为而作的诗歌,总反映着诗人的志趣爱憎。但诗歌又忌讳直言其志,总是附丽于一定形象,借助于意境的创造。这首诗在表现诗人的生活态度时,就通过武当野老的阅历和感慨曲折地表达出来,从而形成了本诗深隐的特点。诗人感伤国家民族的灾难,但却以隐喻出之,所谓“往事不闻宣政后”,是对大片国土沦丧于金的痛绝,而“竹树苍苍岁寒国”,又是身处乱世自守清节的写照。其它如“北风”指元蒙侵略,以“白雁”暗谐元军统帅伯颜等,都使本诗表意隐曲,富有弦外之音。邵宝序《静修先生文集》说: “伯夷之不臣周也,爱斯义焉尔也,是以有登山之歌。仲连之不帝秦也,爱斯名焉尔也,是以有蹈海之誓。公负名义之重,而力莫能与,山登海蹈,未尽其愤,顾乃敢为危行而不敢为危言。呜呼,秦人非周也,元人又非秦也,甚矣世之为度,于是益可痛矣。”这段话用来说明本诗,无论对其含义抑或表达都是合适的。
表意的隐曲造成了本诗气势的峭折。开头六句写武当山浑沌一气,似乎绝无烟火与血腥味。但七、八句突入汉阳津的旌旗,战云深涌,灾难频仍,它也就“几阅东西互夷虏,”由宁静安逸跌入伤心惨目的现实社会中。而僻处武当的野老自以为来此绝境,远离了尘世的纷争和灾难,天分地拆,可保无忧,一心幻想踏着丹梯,回到羲皇前的神仙世界。但北风袭来,山鬼悲泣,白雁一声,梦幻破灭,天地之大,居然遁逃无门,真是“甚矣世之为变。”如此深折陡转,使诗歌气势在流走中见顿宕,声情如一毫不板滞。